Robert Frank 1995 年的那一場羅伯特‧法蘭克回顧展

出生於瑞士的羅伯特‧法蘭克(Robert Frank)是當代最重要的攝影師之一,他在 1958 年發表的紀實攝影集《美國人(The Americans)》撼動了整個世代,並徹底翻轉攝影藝術的視角與價值。1995 年羅伯特‧法蘭克的作品第一次在日本橫濱美術館展出,背後促成展覽的重要推手天野太郎先生,如今重新回顧當時與法蘭克親身接觸的觀察,以及他從攝影藝術中感受的震撼


1982 年我以北海道立近代美術館策展員的身份開始工作,至今 35 年過去了。這段期間,我在 1986 年轉至 1989 年開館的橫濱美術館準備室,又在 2015 年時,在從橫濱美術館退休的契機下,來到橫濱市民 Azamino 美術館,並於此服務至今。我的專長領域雖然是現代美術和攝影,但與攝影的關係其實並不深,真正開啟我對攝影強烈興趣的,是 1995 年時橫濱美術館所舉辦的「羅伯特‧法蘭克:Moving Out」展。

當時決定特展內容的方式,是由資淺的策展員提案,再由館長等人於特展會議中討論並決定。在數個提案中,「羅伯特‧法蘭克:Moving Out」展曾數度被提出討論,卻屢遭駁回。被駁回的原因為當時的館長等高層對於攝影師法蘭克還未有所知,並認為此展覽主題無法吸引參觀人潮。即使如此,在這位提案者多次不懈地推薦下,我也詢問了那位策展員對他個人來說舉辦此展的意義。現在回想起來雖然有點慚愧,但當時認真看待攝影作品的日本美術館非常稀少,而我本身原來對法蘭克的認識也非常短淺。然而,最後我也加入了提案者一同說服高層舉辦這場「羅伯特‧法蘭克」攝影展。與其說被是法蘭克所吸引,倒不如說是被那位策展員的熱情所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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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沒有手機的時代,我就像碰運氣般地敲了門。

當時我因為其他專案需要去紐約出差,碰巧得到法蘭克的展覽將在美國舉辦的消息。那天在我晚餐的餐廳裡,坐在我座位附近、推測應該是相關人士的人正在討論相關話題,內容大致是華盛頓國家藝廊(National Gallery)正在準備法蘭克的大規模個展。細節雖已不復記憶,但我記得我向坐在隔壁的相關人士詢問了國家藝廊負責策展人員的名字,而後我在紐約致電那位學藝員打聽展覽舉辦的消息。除此之外,我並得知他近期有打算到日本巡迴,並打算出差去日本和幾個美術館洽談合作事宜。我懇求他務必將橫濱美術館視為巡迴展覽的候選名單,並邀他來訪,他回覆若沒有法蘭克的同意會有困難,這裡的正式回覆就到此。於是我透過管道得到法蘭克的地址,打算在並未約定的情形下前去拜訪,請他考慮將橫濱列入展出地候選名單一事。

法蘭克除了在紐約曼哈頓有住家外,在 1970 年後,還來往於另一個位於加拿大新斯科細亞(Nova Scotia)的住處。於是能否在紐約見到他,就像個賭注。雖然我有請相關人員聯絡告知或許橫濱美術館的策展員會去拜訪,但對方表示並沒有法蘭克的電話號碼,只有地址。在那個沒有手機的時代,我就像碰運氣般地敲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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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蘭克親自打開了門。那是個和坐落在曼哈頓中城區裡俐落優雅的公寓相較下天差地遠的公寓,是開門後馬上銜接通往二樓階梯的結構。上了二樓,那據說是房間的空間裡有個冰箱,其它能稱得上傢俱的僅有幾張桌椅,就連那個冰箱也是一直敞開著的。法蘭克以「所以你是誰呢?」開場後,我傳達了負責策展員的熱情,並說明即使一開始就認為不可行也沒關係,我懇請他向國家藝廊的策展人表示來日本時務必要到橫濱美術館來看看,此外並考慮將橫濱列入開展候選名單中。因日本的候選名單上已有東京近代國立美術館和東京都寫真美術館,那些地點距離橫濱只要一個小時的通車時間。

雖然我在海外也曾拜訪畫家和雕刻家的工作室,但參觀攝影師的工作室是第一次。那裡的家居擺設等都非常極簡,雖然雜亂,但具有和至今看過的工作室都不同的風情。與其說是工作場所,更像是一個生活空間。相較之下,我碰巧也在紐約訪問的羅伊‧李奇坦斯登(Roy Lichtenstein)工作室,除了有創作中的巨大畫布外,還有著與畫家名聲相呼應的井然有序、天花板挑高的空間。當時更聽說他將暫停該作品的製作,到義大利的別墅渡假。也因為先經歷了這些事,來到法蘭克的工作室,頓覺天差地別。 

那次我與法蘭克漫談了各種話題,在這當中,我記得被他一天都沉浸在作品的想法深深感動。1994 年,當時他年屆 70 歲,但對作品的想法卻越來越強烈,他將眼前看到的現實作為攝影對象,認為對現實世界不間斷的關注,正是他身為創作者的工作。至今雖然我也和許多畫家和雕刻家有過往來,但攝影師這樣的態度讓我的心再度受到撼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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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後,我請法蘭克向國家藝廊的策展人傳達務必去橫濱美術館視察。幸運地,在我回國不久後負責的策展員就來橫濱探訪了。我安排上司一同款待午餐,盡所能地歡迎他。當然,也傳達了這裡負責人的期盼與熱情。雖然我們後來才知道,他對到橫濱美術館前訪問的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和東京都寫真美術館都不甚中意,因而促成了橫濱美術館的展出。

法蘭克像是突然打開某處塵封的記憶:「是那個時候的那個作品吧!」他的回應非常具體,讓我深感訝異,可見他不分年齡層地關注當代的作品。

展覽期間有幾個值得分享的插曲。其一是在開幕會的時候,我與法蘭克站在入口處有說有笑,一位年輕的外國攝影師上前想與法蘭克打招呼。可以想像一直以來這樣想要拜會他的年輕人必定不在少數,就算那個年輕人報上名字,法蘭克一時之間想不起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但是這個年輕人似乎曾經拿過作品給法蘭克看,當他形容自己作品的瞬間,法蘭克像是突然打開某處塵封的記憶:「是那個時候的那個作品吧!」他的回應非常具體,讓我深感訝異,可見他不分年齡層地關注當代的作品。另外一件事說出來其實有些不好意思,是關於我個人的小花絮。在羅伯特‧法蘭克展期間,上映了法蘭克追隨滾石樂團(The Rolling Stones)巡迴旅途期間執導拍攝的紀錄片《Cocksucker Blues》,這個影像作品的上映背後卻經歷了一些波折。當我們循正式管道報關時,因影片內容涉及「猥褻」而被迫遭到沒收,因此最後我們是透過法蘭克祖國瑞士的大使館,以外交特權來「移送」本片。當然我對公司高層隱瞞了此事,而為了取得該影片而去東京的瑞士大使館的經驗,實在非常刺激。

就這樣,最後「羅伯特‧法蘭克:Moving Out」在 1995 年 2 月 11 日(星期六)至 1995 年 4 月 9 日(星期日)期間順利展出。

「羅伯特‧法蘭克在 1924 年出生於瑞士蘇黎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向同鄉的麥可‧沃爾辛格(Michael Wolgensinger)拜師學習相片攝影基礎,1947 他年遷居美國,不久後被阿列克謝‧布羅多維奇(Alexey Brodovitch)所發掘,開始為《哈波時尚》(Harper’s Bazaar)等雜誌拍攝時尚照片。1955 至 1956 年,他獲得古根漢獎金,開始了紀錄全美的的旅程,並從兩萬格底片當中嚴選出 83 張照片,完成 1958 年的攝影集《美國人》(The Americans),自此他徹底推翻原先在攝影藝術上崇尚樂觀且人道的倫理觀等價值基準,改以直觀的視點,捕捉失序的現代社會中所出現的微小斷片。寂寞、孤獨和憤怒等情感真實流露,而充滿強烈批判意識的《美國人》攝影集逐漸成為眾多攝影師在描繪社會景色的重要指標。但是法蘭克像是從《美國人》的巨大反響中出逃一般,從 1950 年以後,轉而投入電影與影片的製作,作品包含傳說般的電影《採雛菊》(Pull My Daisy,1959 年)和可說是自傳性作品的最新影片《動畫影片》(Moving Pictures,1994 年),都在本次展覽中佔有重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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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紐約和 1970 後居住的加拿大新斯科細雅為據點,法蘭克透過照片、電影和影片的創作,在追求微小日常和生活週遭環境中所呈現之現實的同時,持續對現代社會的繁榮神話提出真摯的異議,開啓了當代照片和影像表現風格。而仍持續創作新穎作品的法蘭克,對於跨越世代與國境的攝影師、電影創作者、小說家、音樂家等各領域的藝術家們都帶來巨大的影響。本展嘗試將法蘭克從 1944 年開始至 1994 年約 50 年的創作步伐,以約 160 張的照片和 17 部電影、影片來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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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當時的展覽介紹。透過展出法蘭克的攝影作品,同時上映他製作的電影與影片,我們將世界攝影史上最重要的攝影師之一、也是在電影史上成績斐然的法蘭克攝影藝術全貌呈現在觀眾面前,這同時也是日本的首次大規模回顧展。

我非常感謝不論何時他都以真摯的態度待我,更不會忘記這樣罕見的攝影師的存在。

展覽之後,我試圖與代理法蘭克的紐約畫廊洽談,舉辦由羅伯特‧法蘭克評論日本新秀攝影師的「一日評論家(One Day Critic)」相關活動,卻遭到其畫廊經紀的拒絕——「羅伯特‧法蘭克可是國寶級的人物,別讓他做這種事!」他們這麼說——但我仍不放棄,最終促成了這個計畫。雖然當時受評者都還很年輕,但包含已經以攝影師身分活躍的金村修、野口里佳、楢橋朝子、百百新、原美樹子等人,當時都參加了這個活動。這一切都成為我人生中深刻的回憶。

舉辦這場展覽的機緣,讓我對攝影藝術驀然「覺醒」。從 1996 年開始,我舉辦了一系列介紹現代攝影作品的展覽,其後在 2000 年、2004 年又舉辦了三次,其中沃爾夫岡‧蒂爾曼斯(Wolfgang Tillmans)、湯瑪士‧魯夫(Thomas Ruff)和安德烈亞斯‧古斯基(Anderas Grusky)等攝影師,都是由我們首次介紹給日本觀眾。我會與法蘭克分享我策劃了哪些展覽,其中有些策劃內容受到他的稱讚,當然也有被他強烈批判的。我非常感謝不論何時他都以真摯的態度待我,更不會忘記這樣罕見的攝影師的存在,給予我不僅是對於攝影,也是對藝術本身不斷重新思考其價值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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