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路德‧金恩:叛黨領袖的本來面目失落在歷史之中

逝世五十年後,這位民權領袖已是美國國寶。但,他的革命遺產又走入了何等境地?

1998 年 1 月 15 日本該是馬丁‧路德‧金恩(Martin Luther King)的 69 歲生日,那天,詹姆斯‧法默(James Farmer)在白宮東廳獲頒總統自由勳章。「他從沒想要出風頭。」時任總統比爾‧柯林頓(Bill Clinton)說。「而且時至今日,坦白說,我實在不認為他有獲得應有的名聲。他早該贏得的肯定,現在才姍姍遲來。」

法默曾主持種族平等協會(Congress of Racial Equality),1961 年,他也率領自由乘車運動(註 1)走過種族隔離的南方。法默領獎時,早已眼盲、罹患糖尿病、雙腿截肢。他在翌年過世。典禮數個月後,我和他會談,他說那是他這輩子最美好的一天。「就像從前那樣。但這回呢,我覺得總算有人替我出頭,沒人認得我的日子結束了。」

我問他,究竟是什麼讓大眾對他視而不見?他說,和白人妻子結褵是個問題。但他篤定,主因則是美國人民肯騰出的腦容量,只夠記住僅僅一名民權領袖。「我活在馬丁‧路德‧金恩的陰影下。」他告訴我。「那可是很大的影子。金恩發表『我有一個夢』的演說,金恩還遇刺身亡——這種事總會讓死者更顯偉大。」

1965 年 3 月 25 日,2 萬 5000 名群眾參與「由塞爾瑪向蒙哥馬利進軍」活動,馬丁‧路德‧金恩博士在遊行後發表演說。
(Photo by Stephen Somerstein / Getty Images)

五十年前的夢

今年是金恩遇刺五十周年,此刻值得我們反思此人投下的身影。金恩死後,順著他平生功業經人論斷的角度,我們能讀出很多事情,能看見一名激進黑人牧師是如何長成一名國族偉人;還有,在他的影子之下,主流歷史又在暗處隱瞞了些什麼。

4 月第一週,全美縱情狂歡,自矜自誇,並且從金恩的生平和著作裡頭斷章取義,彷彿反抗美國建制始終是美國建制鼓勵催生的義舉。他們引述「夢」的演說,好像金恩就只談過「夢」——又引述金恩夢想子女能「不因他們的膚色而受人評斷,而是他們的品格」,彷彿整場演說就只有這麼一個句子。

如此一來,他們就能恣情、厚顏地忽略,1968 年死前,金恩幾乎淪為人人喊打的賤民。

1966 年,厭惡金恩的美國人是支持金恩的兩倍之多。金恩遇刺前整整一年、在紐約市河濱教堂發表的反越戰演說,被《生活》雜誌稱為「譁眾取寵的惡意誹謗」、「河內廣播電台的講稿」。遇害前一週,金恩參與曼菲斯的示威遊行,現身支持罷工的垃圾清潔工人。抗議活動轉趨暴力,警察動用警棍與催淚瓦斯,射殺一名 16 歲的男孩。媒體與政界圍剿金恩。《紐約時報》說,這起事件於金恩是「偌大的羞辱」、《達拉斯晨報》的專欄說金恩「簡直是手持火炬衝進火藥庫」、《普羅維登斯週日報》說他「莽撞又不負責任」。他再度返回曼菲斯支持罷工,當場被殺。

曼菲斯工運讓金恩在生前最後一次登上全國新聞版面,於是,他死時是非常爭議、更益發孤立無援的新聞人物。他死後僅僅六天,維吉尼亞州眾議員威廉‧塔克(William Tuck)責怪金恩招致自己的死亡,塔克告訴眾議院:「(金恩)助長種族間的齟齬和爭執⋯⋯他自食惡果,咎由自取。」

然後,其後數十年間,抹在他身上的臭名洗清,他的遺澤熠熠生輝,讓他看上去好似美國國寶。死前兩年,他都沒擠上蓋洛普民調年度十大景仰人物榜單。而在 1999 年,蓋洛普世紀景仰人物榜單上,他高掛第二,僅次於德蕾莎修女(Mother Teresa)。2011 年,在華盛頓特區的國家廣場,金恩紀念堂開幕,一座 9 公尺高的金恩雕像,坐落在占地 1.6 公頃的歷史聖地:91 %的美國人(其中有 89 %的白人)贊同成立紀念堂。就連唐納德‧川普(Donald Trump)都還不敢造次,幾個月前讚揚金恩「遺贈的平等、正義與自由」。

馬丁‧路德‧金恩雕像,座落在美國華盛頓國家廣場的紀念園。
(Photo by Brendan Smialowski/Getty Images)

「歷史事實從不純粹」

金恩從國恥變身偉人的路程,不是光憑時間刷淡人們的負面情緒與痛苦回憶。「歷史」不會客觀地滌淨激進領袖、找出他們的長處並賣力營造美善的公眾記憶;「歷史」往往挾帶強烈的偏見和善變的標準,我們從「歷史」看見的往往不只是歷史人物,更有其後的歷史學家與他們生逢的年代。

「歷史事實從不純粹。」愛德華‧卡耳(E. H. Carr)在他的著名論文《歷史學家與歷史學家的事實》寫道:「畢竟歷史事實並不以、亦不能以純粹的模樣存在:它們總得透過撰史人的心靈折射出來⋯⋯歷史就意味著詮釋⋯⋯是史家基於自己的理由決定,凱撒橫渡盧比孔河(註 2)這條小河,會是個歷史事實,而從前、以後的數百萬人渡過盧比孔河都無關緊要。」

今人認識的金恩,是漫長的詮釋權鬥爭與算計後,追認金恩成就的成品,其中涉及仍在進行的國族身分協商,試圖找出美國種族議題論述的共識。白人的美國並不是心甘情願地踏上追求種族平等的旅程。1963 年「向華盛頓的偉大進軍」(註 3)前一個月,54 %的美國白人認為甘迺迪(John Kennedy)政府「族群融合推動得太倉促」。一個月後,59 %的美國北方白人與 78 %的南方白人不認同「黑人爭取民權的作為」。同年,78 %的南方白人家長與 33 %的北方白人家人反對子女在有一半黑人學童的學校就學。蓋洛普民調指出,直到 1995 年起,才有過半美國白人贊同黑人白人通婚。

貶低金恩,就是趕走民權運動中最顯赫、最得人心的旗手。美國只得想出新一套說詞,甩脫種族隔離的汙名、包裝自己為一個現代、不帶種族色彩的民主政體。雖然全國對於結束法典內的種族隔離爭執不休(大規模遊行、公民不服從、草根運動),但至少全國都有種族隔離必須結束的共識。可是若想解釋美國怎麼從羅莎‧帕克斯(Rosa Parks)(註 4)走向巴拉克‧歐巴馬(Barack Obama)的時代,不拿金恩當神主牌供奉就難以自圓其說;即使黑人和白人之間失業率的差距迄 1963 年起至今依舊、南方學校再度玩起種族隔離、種族間的財產落差也再度拉大。

因此,白人美國漸漸擁戴金恩,一如白人南非追捧尼爾森‧曼德拉(Nelson Mandela):怨懟和感恩交雜、憶故、片面、沒有恩慈(註 5)。因為,當他們明白他們對金恩的恨已然徒勞時,金恩早已打造一個愛戴他反而契合白人利益的世界了。簡言之,白人沒得選了。

「我們的國家找了便宜的辦法和金恩打交道。」曾草擬金恩河濱教堂講稿、已故的文森‧哈定(Vincent Harding)告訴我。「他們發覺,金恩的名字已經牽上美國國族論述,國族論述也搭上金恩。」

左傾的自由夢

黑人美國的金恩形象演進之路,也不是條康莊大道。金恩在世時就頗受非裔美人支持,不過在黑人政治領袖之間就不見得如此——後進的民權運動人士往往謔稱他為「上弟」(de lawd),因為他太過偉大;金恩的同輩則批評金恩專門收割媒體焦點。然而,民權運動的戰果不久便卯上數世紀以來的壓迫和資本主義的現實。簡單來說,當體制內的經濟不平等根深柢固,種族平等看上去會是什麼光景——如果你根本付不起餐廳昂貴的菜餚,那麼能夠自由選擇餐廳用餐的意義何在?

1965 年,在芝加哥一場會議上,金恩聽見群眾裡年輕黑人朝他而來的噓聲,他動搖了:「當晚回家時,我心情惡劣,一味想著自己十二年來受的苦和犧牲。」他回憶道。「他們為什麼要對親近的戰友飽以噓聲呢?不過,臥床不眠時,我總算回神,我這輩子不能失去對這些年輕人的耐心和理解。十二年來,我和同道們宣揚進步的承諾,我向他們布道我的夢⋯⋯我曾勉勵他們要給美國、給白人社會信心,而他們曾燃起希望。他們現在噓我,是因為他們認為我們無法履行承諾。他們噓我,是因為我們曾勸他們去相信那些太多、太多時候不值信賴的人。他們現在有敵意,是因為他們看著他們輕信的夢成了喪氣的噩夢。」

因此,金恩美國選擇記住,站在林肯像腳邊、那場大談「深植在美國夢」之中的夢。可是在 1967 年的燠熱長夏,當時紐華克、辛辛那提和水牛城發生暴動、坦克開上底特律街頭,金恩在冷戰氣氛下轉而挑戰資本主義。「我們必須坦率地面對事實,民權運動本身得著眼重組整個美國社會的難題。」他在 1967 年 8 月說道。「我們有 4 千萬窮人,總有一天我們得提出問題:『為什麼美國會有 4 千萬窮人呢?』當你問起時,你就是在質問經濟體制、質問更廣泛的財富分配。當你問起時,你就質疑起資本主義經濟⋯⋯當你著手處理時,你就問起:『誰掌握石油?』你問起:『誰握有鐵礦?』你問起:『在這個水占了三分之二的世界,人們為何要支付水費帳單?』」

2002 年,我首次採訪已故的詩人、作家馬雅‧安哲羅(Maya Angelou),訪問題目是她的一冊回憶錄,其中提及金恩和馬科姆‧X 遇刺的事;我問她,假如這兩人還在世,她猜想這兩人會關注什麼樣的事情?我這位通常多話的受訪人卻沉默了一下,才搖搖頭,吐了一口無助的長吁。「我不能猜。」她說。「我不能。他們兩人都遇刺後,發生太多事了。世界劇變,太多。」

革命年代養出的聲譽少能延續至承平年代。社會動盪、衝突劇烈時,舞台往往讓給慷慨陳詞、果斷、明快和勇敢的人物,那種能糾集自己的人馬、和欺壓他們的惡人攤牌的豪傑。革命時刻不只寵愛一心一意的人,更偏愛莽夫;就金恩的例子而言,所謂莽夫就是一名準備穿著自己的殮衣工作的男人。

我問過金恩長年的副手傑克‧奧戴爾(Jack O’Dell),金恩為何非要發表越戰演說,他明知這會搞砸他和白宮的關係、重創民權運動的支持與資金。「他得了諾貝爾獎,」奧戴爾說:「他也不清楚自己還能活上多久。他不過 39 歲,但他活不了多久了,這也意味著他能演講的機會所剩無多。所以他不得不講。」

五十年後的現實

然而,隨著定調那些年代的社會條件演進,領導能力也得求變以應對新局。拒馬前最出色的領袖人物不見得就能走上廳堂,這也是游擊隊轉型政府往往困難重重的原因。變化不等人。

於是,金恩死去那天,伴在左右的傑西‧傑克森(Jesse Jackson)在 1980 年代改變形象定位,以角逐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提名;他散播民權運動的精神,與工會運動、女性主義、同志權利運動與環保主義合流,在黨內頗有聲勢。但二十年過去,密蘇里州佛格森市抗議警察暴力的會場上,黑人抗議群眾卻對他大加奚落。在回憶錄《他們叫你恐怖分子》裡頭,作者派崔絲‧可恩-庫勒絲(Patrisse Khan-Cullors)斥責道:「那些黑人牧師、還有第一位黑人總統大談那些(個人責任),篇幅還多過談集體責任。」

太多人放下歷史的速度遠快過閱讀歷史,更別說理解歷史了。1963 年「向華盛頓的偉大進軍」僅存在世的講者約翰‧路易士(John Lewis)因川普選舉期間與俄國傳聞中的勾搭,而質疑其任總統的正當資格。1961 年,路易士在阿拉巴馬州伯明罕遭到暴民亂棍伺候;1965 年,警察在塞爾瑪毆打他;2017 年 1 月,川普卻在推特上批評他:「只會說、說、說——不會行動、沒有結果。」

於是,在金恩生前,他的同儕們和金恩同樣奮鬥,他們同時身處冷漠的白人美國,和總要求得比民權運動中所能給予的更多的黑人美國。金恩死後,他們的奮鬥則是要守護金恩的遺產,不讓民權運動裡的戰鬥精神殆盡掏空、不讓金恩的遺產也遭偷梁換柱、淪為又一個美國建制幻覺,彷彿美國就有神予的能力,總能生出解毒劑,對付美國自己造出的毒藥。

今年 2 月,這樣的矛盾反差厚顏無恥到了頂點,道奇公羊卡車的超級盃廣告播放金恩談公共服務價值的演說錄音,公羊拿這段錄音來賣車:「為服務而打造」(Built to Serve)。

若要侮辱金恩,實在沒法做得更徹底了。在公羊卡車廣告引用的同場演講還有另一段內容,金恩明白告訴會眾,別受精明的廣告商愚弄、購買不必要買的車子。「這些巧言令色的紳士們,」他說:「有一套訛騙你掏錢消費的手段⋯⋯為了讓你的鄰居稱羨,你非開這種車子不可⋯⋯你還沒搞清楚狀況,你就買下去了。」4 月第一週,全美的社會、這個投給川普的社會,不分階級,一齊悼念金恩逝世、讚揚他的成就。或許,這其中就包藏至關重大的訊息。

本文部分素材摘自本文作者著作《夢的演說:馬丁‧路德‧金恩的夢想背後的故事》。

註 1:1961 年,民權運動人士搭乘州際巴士,進入種族隔離的南方州,藉此挑戰南方州法律;聯邦法院在先前以判定種族隔離巴士違憲,但南方州普遍漠視裁決,聯邦也未施以強制力執行。

註 2:西元前 49 年,當時因高盧凱旋而功名蓋世的凱撒奉元老院命令返國,但凱撒在未獲准前即違法率軍度過盧比孔河,隨即引爆羅馬內戰,最後凱撒大勝,渡河之罪自然未遭追究。

註 3:1963 年 8 月 28 日,民權運動人士在華盛頓特區舉辦遊行,要求非裔美人的公民權利與經濟權利。金恩的「我有一個夢」即發表於這場遊行。

註 4:1955 年,黑人女子帕克斯搭公車時坐在因應種族隔離法案設置的黑人專用座位,司機在白人專用座位滿額後要求帕克斯讓位予白人,帕克斯因拒絕而遭警方逮捕,隨後引爆一連串黑人民權運動;然而此事件亦導致帕克斯丟失工作,遷居底特律。

註 5:原文在此為「without grace or guile」,推測典出宗教哲學家洛耶‧魯伊(Loyal Rue)的著作《詭詐的恩典》(By Grace of Guile),探討無意義宇宙中的生命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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