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之細路

浪漫臺三線國家自然步道

現今一般人熟知的臺三線公路,在鄭成功至康熙時期稱為「土牛番界」,是漢人與原住民彼此互不侵犯的分水嶺;到了日治時代,為搶奪珍貴的樟腦資源,日本總督府擴大自劉銘傳設下的隘勇線,並以此為補給據點,展開一場「樟腦戰爭」。

在當時,台灣最大出口品有三樣:蔗糖、茶葉和樟腦,產線大多分布於臺三線一帶,其中樟腦的出口量之多甚至躍居世界第一。樟腦的重要性在當時就如同現今的石油,是香料、底片、火藥、防腐劑等各種製品的原物料。客家山窩聚落的居民為了將產物運輸到渡口,著手建設多條運補路線,讓物資能透過水路北上,最終經大稻埕碼頭出口至世界各地。

只是二戰後全球進入石化時代,石油成為炙手可熱的黑金,曾經的樟腦王國就這樣漸漸淡出世界舞台。原本熙來攘往的商路慢慢鋪上一層厚厚的苔蘚,樹根盤踞在石階,雜草覆蓋糯米拱橋。而客家人喜愛種植的桂竹和麻竹,從原本食用、工藝和建築的需求,轉變成一道密不透光的天然圍籬,將繁華的過去塵封在被淹沒的故道。

臺三線承載這麼一段與國際接軌的豐厚歷史,也是孕育在地客家文化的搖床。在快速公路崛起後,這條蜿蜒曲折的內山公路因此保留了純樸的農家生活,成為台灣一處難得的人文風景。所謂「樟之細路」,透過字面應該就能明白,「樟」字代表「樟腦」,而「細路」就是客家話的小路,是一條兼具文化內涵與自然地景的長距離步道。

在山區健行一週、兩週或者十公里、二十公里,對比在長程步道連續走上一個月、一百公里的感官啟發絕對不同。徒步超過四千公里的 PCT 太平洋屋脊步道後,漸漸理解到雙腳是一種轉化維度的工具,它將原本陌生的地理名詞,翻譯成獨具個人意義的回憶章節,每每困頓、疑惑、徬徨之時,就能將這些珍貴的資料從檔案櫃開啟,重新踱入步道細細咀嚼。長距離徒步的美好經驗是否能夠在故鄉台灣重新複製?這可能不是重點。要探究的,是這些看來稀鬆平常的鄉野、故土、舊路——在其質樸平凡的外表下——藏有什麼動人的瑰寶。

嫁妹莫嫁竹頭背

初日

寒流襲台的二月天,氣溫極低,下了一夜的雨直到早上依然沒停,新竹的北風彷彿要鑽進骨髓裡。又濕又凍,預報顯示的氣溫是攝氏五度,但體感接近零度。這種天氣理所當然能栽種出最棒的茶葉,但對即將遠行的人來說,反而是身心的一大考驗。

自造型典雅的東安古橋出發,沿途在豆漿店吃掉一籠冒著熱氣的包子,在關西菜市場和阿婆買了一斤剛摘下的柑橘,接著順步到老街上的茶行喝杯暖心又暖胃的野茶。不到一公里的路程,竟走了一小時之久。這感覺挺好,熟悉的事物經過雙腳的重新詮釋,自然會研磨出一股完全不同的滋味。渺渺雲霧圍繞在深山茶園,農路銜接一座又一座的山窩聚落,這些風景並非壯麗的大山大海,可是用步行者的角度深入、挖掘、一探究竟,得到的樂趣與感動反而更加深刻。

二日

雨勢稍微停歇,早上甚至一度被陽光刺到眼睛都睜不開。只可惜日照太短,天空很快就恢復成霧濛濛的一片,走出投宿的燒炭窩,冷風仍肆無忌憚地吹打。我把風衣的帽子戴上,拉緊領口。

行經九讚頭,進入竹三五鄉道往大山背前進,當地有一座大山背人文生態館,騎龍古道入口就在一旁,預計走完後途經樂善堂,銜接至茶亭古道後回到橫山鄉過夜。這是當時村民往來大山背和橫山市區的交通路線,湮滅多年後才重新整理出一段軌跡尚存的小徑,沿途可經風華猶存的百年石階和糯米橋。

生態館的前身即是已廢校多年的豐鄉國小,知名漫畫家劉興欽的母校,作品《放牛校長與阿欽》的背景設定就在此地。故事敘述當時的陳勝富校長為了鼓勵農家子弟專心課業,自願協助幫孩子放牛吃草,因此博得「放牛校長」之名。

舊時農家普遍貧窮,而大山背地處偏遠,孩童上學得跋山涉水,若要兼顧農活和課業並非易事。客家諺語「嫁妹莫嫁竹頭背,毋係番藷就係豬菜」,大意是指切莫將女兒嫁到偏遠的山區,否則下半輩子只能吃地瓜或是豬菜過活,日子會過得很苦。「竹頭背」意指偏遠竹林背後的山區,所以「大山背」這個地名的由來就是指一座大山後的深山,對外交通之不便可想而知。

背著重裝跋涉穿越古道,抵達橫山鄉時天色已暗,這時狀況發生,原本要提供住宿的聯絡人竟然失聯,走投無路下只好硬著頭皮走進警察局,試著打聽周遭是否有適合投宿的地方。還好在警局門口巧遇熱心的陳先生,得知我們的窘況後,願意大方提供自家客房讓人過夜。天寒地凍,又累又餓,臉皮很容易因此變厚,謝謝陳先生的好意後便拎著背包上他車子,幾乎是毫不猶豫。

被陌生人撿回家不是頭一遭了。一起晚餐後,回到客廳聊天,我提起以前騎單車在台東旅行的往事。那時候沒有智慧手機無法查看網路地圖,騎到池上鄉後找不到住宿點,一位熱心的阿姨停下機車詢問是否需要協助,聊到後來,甚至直接邀請我回她家打地鋪過了一夜。這經歷一輩子都記在心上,雖然記憶裡阿姨的模樣早已模糊,不過每次經過池上時,總不忘確認那時候停下的路口。我告訴陳先生,開車經過橫山這麼多次,從來沒有停過,也沒有跟這地方有任何交集。但是往後路過橫山鄉的時候,永遠都會記得有這麼一段邂逅,而橫山鄉對我來說,也不再只是一個陌生的地名。最後在聊起豐鄉國小這話題時,陳先生突然露出微笑,他說:「放牛校長的故事知道嗎?他可是我親叔叔啊!」

打狗毋出門

三日

清早天還沒全亮時就從陳先生家裡離開,路燈還未熄滅,老街上的傳統早餐店冒出一陣一陣的蒸氣。好久沒有在這麼早的時間喝一碗熱豆漿了,上前買了芋頭粿、加蛋蔥抓餅,走到旁邊的橫山小學司令台上用餐。操場上的阿伯阿婆繞著圈圈緩緩步行,在轉到第八圈的時候,食物吃光了,悠閒的早餐時光結束,扛起背包前往竹東市區,接著轉進軟橋社區參觀彩繪村後,由竹三九鄉道往北埔老街移動。

走進文化歷史豐厚的老街,陸續參觀百年古蹟慈天宮、金廣福公館和姜氏家廟。時間還早,找了間茶莊坐下休息,聽著落在瓦片的滴答雨聲佐擂茶配菜脯餅。百多年前的北埔身為竹塹東南地區首要集散市場,也是清治至日治時代隘勇線上的重要據點,因故時常發生族群衝突,知名的北埔事件就是衝突白熱化的產物。舊時代的臺三線其實並不怎麼浪漫吶。旅程屆半,雨依然沒有停過,我笑稱也許浪漫臺三線之所以「浪漫」,緣由大概是那道時常繚繞在客家庄的霧雨吧。

四日

前一晚看氣象預報說會開始放晴,但是從寄宿的油點草自然農場醒來,外頭的天空仍是迷濛一片,濕冷難耐。農場主人飛鼠哥笑著佩服我們的意志力,用客家話說了句諺語「打狗毋出門」。意思就是:這麼差的天氣,即使賴家裡的狗兒被打也不願意離開家門。

雨一直下,所以拖延到接近中午才出發。飛鼠哥領著我們走ㄧ條「石硬子古道」從南坑接到獅頭山。說它是「古道」,其實也不過是幾十年前當地人常走的山徑。運油、茶、煤,或是看病、採買、做媒,是通往北埔必經之路。飛鼠哥說從前有位外號叫尿桶伯的老先生,時常扛著自己手工打造的尿桶四處兜售。從前交通不便,村民家裡有適婚子女總愁找不到對象,所以尿桶伯藉生意之餘,向各戶人家蒐集年輕人的照片並到處配對,經營起婚姻介紹所的副業,順利湊對不少佳偶。

同一條路在幾十年前,當時飛鼠哥父親的同學,每天得花一、兩個小時的時間從村外翻到南坑才能上學。他形容:天未亮時打著油燈出門,經過農家後,在小徑出口把燈藏好,等放學回家時再點燈回家。那個時代沒有柏油路,整座山都是這樣蜿蜒細長的路徑,彼此交錯、溝通,構成一個綿密的路網。想像古早時期各個村落透過山中小徑彼此交通,村人扛著扁擔來回穿梭,山上點滿點油燈的光火。這些美好畫面不過幾十年前的光景而已。

「以前從你家看出去的風景這麼漂亮,為什麼不拍照記錄下來呢?」我向飛鼠哥表示疑惑,因為油點草農場位在南坑的半山腰,視野極佳。但在問句丟出來的同時,突然就得到答案了:很多人事物在當下並不覺得美,通常是失去了才感到惋惜。我臉上露出苦笑。

山歌唔唱唔記得,老路唔行草生塞

五日

自銅鏡村出發,走過龍崀頂步道,經三聯埤自行車道銜接至老銃櫃步道,苗栗三灣的風光從制高點一覽無遺。餘下八公里的第四條步道彷彿也可以輕鬆解決,在天黑前順利抵達紙湖農場。但旅途並非如想像中順利。從聯興農路開始有一大段荒廢的產業道路,布滿密密麻麻的竹林,還得小心穿過獵人捕山豬的陷阱才可通過。

曾經暢通無阻的道路,現已布滿各種低海拔的闊葉植物。空氣潮濕、天色昏暗、僅容一人通過的小徑泥濘不堪。我抬頭望著這一大片原始動人的森林,喘息、發怔。思考著,好不容易被大自然回收的領地,身為人類,把故道走回來的意義是什麼?答案遲遲沒有浮現。接近步道尾聲時,我在路上看見一隻山羌的遺體,肚子尚未鼓起,剛死不久,眼睛混濁發白。

「山歌唔唱唔記得,老路唔行草生塞」想起飛鼠哥說的另一句客家諺語,意思是山歌不唱會忘記,老路不走會長草。我的想法是,如果草生得很美,就別進去了吧。

終日

出發前規劃行程時,為了不想在最後一天還摸黑下山,所以只排定十三公里的路程,是六天之中距離最短的一段。原本以為可以輕鬆應戰,沒想到,這天熱心領路的李大哥說,接下來才是一周以來最有挑戰性的路況。臉頰濕濕的,不曉得是雨水還是淚水。

第一段「水寨下古道」,是馬偕百年前走到獅潭鄉的行醫之路(他當年幫鄉民拔牙的龍眼樹,至今仍完整保留在獅潭老街上)。由於已荒廢多時,若沒有人領路,恐怕連登山口都不太容易找到。短短三公里,在泥濘溼滑的荒煙蔓草中,大家吃足苦頭,臉上的表情比鬼還難看。

走出水寨下古道,緊接的北隘勇古道和鳴鳳古道路況較好,但是雜草繁生,看來也是好一陣子沒有人走過。其實若是一日單攻這三條步道,難度真的不高,但是我們已經累積五天的疲倦,說不辛苦是騙人的。

從鳴鳳下山時,一步一步踏下百年石階,一邊慢慢回想過去這六天發生的點滴。以閩南人的身分,進入客家族群為主的臺三線,文化的相異點讓人覺得新鮮、有趣,這和過去在美國 PCT 健行的經驗很接近。但是,當我環顧左右,熟悉的街景、臉孔和食物的風味,這些小小細節又提醒著自己,這是台灣,而我在自己的家鄉行走,這是多麼饒富趣味又有意義的一件事情。

李奧帕德在《沙郡年紀》裡有段雋永的文字:「一千英畝的羅盤葵輕觸著野牛的肚皮時,會是什麼樣的景象呢?」我不知道羅盤葵實際長成什麼模樣,只記得當時讀完,立刻闔上書本,想像體型龐大的美洲野牛信步在一望無際的草原,無數花朵在厚實肚皮下騷動的畫面到底有多美妙。李奧帕德緊接著寫道:「這問題恐怕再沒有人能回答,或許再也沒有人會問起。」因為一條新築的快速公路將劃過那片平原。他認為:「最殘忍的入侵者,是未來。」

大冠鷲在空中盤旋後無聲地降落在樹梢上睥睨的姿態;穿山甲用爪子在泥地留下的足印;藍腹鷴靜默消失在竹林裡撲朔的殘影;悄悄飛過農家水塘的黃嘴角鴞;山豬窩旁刨起的土堆;山羌死去後那空洞混濁的眼神。這些步道上經歷過的畫面,恐怕有一天再也沒有人會問起,那是一幅什麼樣的景象?

用雙腳找出答案吧。


100 公里路線規劃(關西至獅潭)

D1 :關西→渡南古道→羅屋書院→顯伯公→鹿寮坑→燒炭窩(19 公里)

D2 :燒炭窩→九讚頭→大山背→騎龍古道→茶亭古道→橫山(21 公里)

D3 :橫山→竹東鎮→軟橋→六塘→北埔→南坑(23 公里)

D4 :南坑→石硬子古道→獅頭山古道→銅鏡村(32 公里)

D5 :銅鏡村→龍峎頂步道→三聯埤→老銃櫃步道→紙湖古道(24 公里)

D6 :紙湖農坊→明德水庫→水寨下古道→北隘勇古道→鳴鳳古道→獅潭(24 公里)


樟之細路

「樟之細路」(浪漫臺三線國家自然步道)是千里步道協會主持《國家綠道》計畫的一環,串聯舊有古道、山徑,並結合仍在使用或半荒廢的產業道路和郊山步道,一點一滴建構出一條主線加支線全長約四百公里的長程步道。路線北起桃園的大溪、龍潭,新竹的關西、竹東、北埔、峨眉,苗栗的頭份、三灣、頭屋、獅潭、大湖、卓蘭,最後延伸到台中的東勢、石崗,路徑大致與臺三線公路平行並偶有交錯。

第二天因為偶遇豐鄉國小(已廢校)校犬小楓,一路上拖延了不少時間,結束時天色漸暗。(阿泰、Dennis Kao)
最後一天在水寨下古道的登山口附近,一開始就先拉繩陡上。(阿泰、Dennis Kao)
海梨仔的顏色大吉大利。(阿泰、Dennis Kao)
起濃霧的臺三線,在便利商店補給最後一日的糧食。(阿泰、Dennis Kao)
一窩六隻雄赳赳的小狗。(阿泰、Dennis Kao)
橙帶藍尺蛾。(阿泰、Dennis Kao)
一樹梨花。(阿泰、Dennis Kao)
死掉的山羌。(阿泰、Dennis Kao)
櫻花。(阿泰、Dennis K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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