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駛座上的未來作家

專欄作家_李明璁

幾年前擔任過系上推甄入學的面試委員,聽到一些明星高中的孩子,侃侃而談未來想當社會學家的生涯規劃,真是嚇到我的積極向上。不過,像這般來台大然後去留學、最終成為一個厲害教授的人生想法,在這充滿菁英意識的校園裡,其實也沒什麼特別好驚訝的。

只是回想起當年的自己,從私校考入清大,讀社會學對我來說,就只是為了想釐清面朝世界的困惑、與面對自我的不安,如此而已。從沒想過,有朝一日還能出國、然後現在變成學者。也因此,畢業時找了一個政策幕僚研究的工作,但還是持續想著:然後呢、接下來的人生如何前進?

父親送我他的裕隆舊車,我每天就開著它去上班。穿襯衫打領帶,刻意讓自己「社會人士化」(儘管我始終對職場感到疏離)。我有個不為人知的奇怪行為,就是在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自言自語。如果突然從後視鏡瞥見自己,會覺得這打理乾淨的傢伙活像個日本計程車司機,只差沒戴上一雙白色手套。

後來我還真的計畫辭職去開計程車,甚至已準備報考職業駕照。除了相對彈性「自由」的工時(我問過很多司機都基於此般考量),對我來說還有一個奇怪誘因:這工作可能有助於自己不好意思說出口、但確切想從事的書寫創作。

一方面,開車對我來說是可以一邊思考、冥想或放空的事(所以自言自語)。另方面,計程車提供無數陌生的相遇,你可以靜靜觀察、也能有些互動對話。那完全是社會學想像的日常蔓生、持續穿梭街頭邂逅人群的田野調查。

我著迷於運將這個職業,多少也跟電影有關。無論是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在1976年導的經典《計程車司機》、或者賈木許的傑作《地球之夜》(1991)等。開著車巡迴城市角落、接送各色人群,司機與乘客共處在一個狹小空間,某種奇妙關係突然成立也隨時結束,既無過去也沒未來,就是些當下的對話。

雖然我終究沒當成運將,但卻開始記下搭計程車若曾有過的奇遇。比如上星期我出差東京,遇到一位約莫三十幾歲的女司機,英文異常流利。如果你知道在日本開計程車,性別比例有多不均(女性僅 2%),也就是說,平均要搭五十次計程車,可能才會遇到一位女司機;那麼就知道這個一期一會,對外國旅客來說有多難得。

她叫涼子,有「東京觀光計程車認定司機」的特別執照。我後來好奇查了資料,才發現要取得這個資格頗為麻煩,必須通過「東京城市導遊檢定」和「友善無障礙研修」的測驗,其中包括語言能力、東京歷史、街道沿革、輪椅使用方法等。日本政府相當看重擁有這些知識技能的運將,希望他們能作 2020 年東京奧運接待全球旅客的開路使者。

不過涼子跟我聊的卻是她自己的夢想。當她得知我此行目的是演講、而我的身分之一是作家時,她有點害羞但又直率地說:「我正在寫小說」(這也不太尋常,因為日本人一般不會那麼坦露私事)。她是位單親媽媽,二十幾歲時和一個搖滾樂手結婚,沒想到他在她預產期前三週,留下了銀行存摺、離婚表格與一封道歉信就落跑。她冷靜地生下小孩,回到娘家,在坐月子時寫了人生第一則短篇小說。

她發現,獨自寫作和開車接送小孩,是日常生活裡最讓人平靜的兩件事。在三十歲那年,她成為了計程車司機,一邊獨力拉拔女兒長大、並開始計畫比較長篇的創作。我問她英文為何那麼好,她淡淡地回,其實自己是東京外語大畢業的。我故作鎮靜,心想這趟車程真的是奇遇了(當下希望愈慢抵達目的地愈好)。

她說,無法開夜車,因為曾被酒醉的男客從後座襲胸騷擾,且希望每晚陪小孩說故事、哄她入睡後就開始寫稿。於是考個特別證照,讓自己能被車行指定作外國人的包車導遊。客製化服務的收費較高,她就不用長時間上路工作。有時候,靈感來了,她也會在各種待客或用餐的零碎空檔,拿出平板電腦就開始打字。

我有點後悔那時沒有與她分享自己也曾想當運將的故事。我只是在下車付錢的時候多停留了一分鐘,跟她說:謝謝妳跟我分享這些,應該已經有很多人鼓勵過妳,妳可能像 J. K. 羅琳一樣寫出暢銷大作,或者拿下直木賞、芥川賞而出道,但無論如何,都請別讓創作成為壓力,只要開心而平靜地持續寫著就好。

雨中傍晚,我目送她的計程車,緩緩朝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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