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你的數位簡史

小黑,還是第一次這樣叫你呢,沒想到就在要和你說再見的時刻,大概就像很多情侶分手時才發現從來沒有好好叫過對方。我們算情侶嗎?許多層面上,你是我過去十年最親密的夥伴,猶勝那些後來離開的女孩。

陳德政與小黑(陳德政提供)

你的機型識別碼是 MacBook 3,1 / Late 2007,你和同一代人(嗯,機器),2007 年 11 月從中國的工廠出貨,被飛機、貨櫃配送到全世界。你身上一個不太明顯的地方印著「Designed by Apple in California / Assembled in China」,這行字說明了你的身世,也解釋了全球資本體系的運作法則:你的靈魂是在加州的蘋果總部培養出來,你的身體卻是在中國被組裝起來。

2007 年,離現在好遠了,蘋果執行長賈伯斯剛向世人介紹了一個叫 iPhone 的神奇東西、歐巴馬仍在競選美國總統、川普還在他的實境節目裡高喊:「You’re fired!」誰曉得這狂人後來會入主白宮和中國打起貿易戰呢?他還威脅賈伯斯的接班人庫克,要讓蘋果電腦再次 Made in USA。

我說小黑啊,那庫克不知道你怎麼看他?我觀察他好久了,就是個乏味的商人,缺乏賈伯斯那種天才的魅力(把每場商品發布會都訴說成一次探向美好未來的冒險,這不是天才是什麼)。你是我目前服役的蘋果裝置中,僅剩的誕生於賈伯斯時代的產物了,我總認為你的靈魂中,還保有一部分的他。

每次換新電腦,特別是對男生,總是一件大事。換女朋友,往往是被動的(對不起,我想要自由……對方說),換電腦卻是主動的表象下隱藏著被動的無奈,時間自然會淘汰你,商人有計畫地讓你愈來愈跟不上時代,所謂「計畫性報廢」,這消費主義的偉大陰謀。

新版的作業系統,你跑不動了;花俏繁複的網頁,你開得愈來愈吃力了;停止更新的應用程式,讓你無法跟其他裝置同步,你成為數位汪洋中的一座孤島,捨不得離開的島民,終將淪落為數位難民。

我對「個人電腦」是個新鮮詞彙的年代還記憶猶新,國小時爸媽以為我有電腦神童的潛力,動用爸爸一個月的薪水買來一台 Apple II,說起來,那台灰白色的經典機器是你三十年前的祖先呢!但我都用他來打電動,什麼《小精靈》、《創世紀》,按下空白鍵,就掉入那個單純又刺激的時空。

蘋果電腦從那時就設計得比較直覺,讓電腦神童沒有大展身手的餘地,高年級時,爸爸帶我到舊的台南體育館看電腦展,父子倆抱回一台 386 的 PC,外加 CRT 螢幕、鍵盤滑鼠和一盒 5.25 吋磁碟片,我就此展開了課後學電腦的時光。

MS-DOS、PE2、BASIC 培基語言、倚天中文,我被送到台南師院給小朋友上的電腦教室,因進度超前又被送到東寧路上的電腦補習班,跟一群大人學 C 語言。走進教室那晚,老師驚訝地問我:「同學,小朋友的教室在隔壁呦?你是不是走錯了?」整間教室的叔叔阿姨們同時回頭看我,不!我沒有走錯,我是來電爆你們的!

1991 年升上國中,我開始用數據機撥接上網,沒事就關在房裡透過單色的螢幕和連線成功時發出的「逼~逼~」聲探索仍在洪荒年代的網路世界。我在黑色的方塊裡和陌生人聊天、丟水球,「你,真的只有十三歲?」幸好從來沒有怪叔叔要約我出去見網友。

當然了,我仍一直在打電動,智冠科技「代理」的盜版遊戲,《猴島小英雄》、《三國志》、《囂張拳王》、《Jordan vs. Bird》,80 元單片裝、150 元雙片裝,我甚至投稿過《軟體世界》雜誌只是慘遭退稿。

再來是高中的 Windows 95、大學的 Windows 98,那個電腦神童離我愈來愈遠,我們一家人才驚覺爸媽原來培養出兩個藝文的靈魂(包括姊姊,雖然她沒有經歷過電腦教室那一段)。夢想成為藝文工作者,或至少像他們裝腔作勢一下,不能不用蘋果電腦,退伍後我重新回到你家族的懷抱。

我叫他大白,機型識別碼是 iBook G4 / Early 2004,是一台拿起來略顯笨重但看起來潮潮的類似時尚香皂盒質感的乳白色機器,內建 256 MB 記憶體、14.1 吋螢幕、30G 硬碟、DVD 燒錄機,以及很好用(後來又被蘋果殺掉)的 FireWire 連接埠。大白跟我登上飛往紐約的班機,是我在那裡讀書的幾年最忠實的朋友,幫我一起建造部落格,每天陪我更新內容到凌晨兩三點,和時間快了十二小時的台灣朋友在 MSN 上說三道四。

可大白不太耐操,第三年就一身病痛,我四處帶他看醫生,包括曼哈頓西 23 街那家宛如蘋果博物館的 Tekserve(換條記憶體就好,幫我看診的 hipster 女孩說)。最後,大白是在蘇活區的 Apple Store 被天才吧的專家宣布死訊:「你這 Kernel Panic(核心錯誤)太嚴重了,八成是主機板壞掉了。」

告別大白,我也告別了紐約,回台灣後到八德路的蘋果商號迎來了你,喜孜孜地把你提回家,我在那天的日記裡寫:「新的 MacBook 入手了!希望可以用五年」然後,十二年過去了⋯⋯你依然活得好好的。

在你們那一國,十二歲搭高鐵應該能享半價優惠了吧?以一個老人的標準,你身體依然硬朗,雖然作業系統只能停留在 Mac OS 10.6.8(雪豹耶,我的天),十多年來你沒出過什麼大問題,頂多電池會膨脹——沒關係,這插電就好;光碟機故障——沒關係,反正不常看到光碟片那種東西了。你陪我上山下海南征北討世界走透透,陪我出席各種演講、DJ 的現場,跟我一起工作賺錢,在上台前安撫我不要緊張。

2012 年敦南誠品廣場前的 DJ 演出,那個廣場,也將在今年消失。(陳德政提供)

你讀過我最私密的訊息,幫我寫下了三本書。你看過我在螢幕前哭笑,陪我走過整個三十餘歲。

2017 年我召來了大灰(人家可有個時髦的名字——太空灰),機型刻著 MacBook Pro 13,3 / Late 2016),她有性感的線條、光滑的皮膚,內建 15 吋視網膜螢幕、可觸控的 Touch Bar、立體聲喇叭,一切神奇快速色彩鮮豔效率完美宛如魔法。

只是啊,我仍時常想念你鍵盤紮實的手感、有陪伴感的呼吸燈,與那顆隱隱勾動著虛榮心的發光蘋果,雖然那顆蘋果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也就不亮了。大灰進駐後,我一直把你擱在工作室的一隅,遲遲無法對你「進行一個封箱的動作」。

除了捨不得,其實是我所有重要的資料都在你肚子裡,把那些資料搬運給大灰,是一件痛苦的事,那等於強迫我要同時整理自己過去十多年的人生,而人生這個集合體,必然包含一些你不再想觸碰的部分。

於是我三不五時仍會喚醒你,拿著 USB 隨身碟插入你側邊的凹槽,去撈一些東西出來,什麼舊照片、舊文章、影音檔、從前的 PPT 之 類的。每次打開你之前,我都會想,這次會不會叫不醒你了,但總在那聲銷魂的「咚~」之後,我又回到那個熟悉的桌面。

最近我終於完成搬移的工作,你一生的記憶都被我複製、取出,也就是說,我再也沒有打開你的必要了,so sad⋯⋯

今天我要把你放進櫃子裡,我不知道何時會再把你喚醒,但我盼望,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仍會用那聲銷魂的「咚~」來迎接我。我會想念你鍵盤的手感,想念你酷到不行的黑色,謝謝十多年來的陪伴,也請祝福我和大灰幸福。

(關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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