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發明小說的人》的幾種方式

《發明小說的人:塞萬提斯與他的堂吉軻德》這本書寫的是歐洲文學史上第一本現代意義上的小說《堂吉軻德》的作者塞萬提斯的一生,以及他如何創造出這本小說。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但私以為這本書或許其實要說的是,小說的技藝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又或者說,我們可以從好幾個不同的角度「發明」讀這本書的方式。
《發明小說的人》
《發明小說的人:塞萬提斯與他的堂吉軻德》
威廉‧埃金頓
台灣商務,NTD $400,平裝 / 352 頁

第一種是最單純的,享受一本塞萬提斯的傳記。研究生日常生活中已經讀過太多夾纏著各種生澀概念的論述,有時候會忘記一本好看的書長成什麼樣子——而這是一本好看的書。書首先從塞萬提斯抱著書稿穿越街區開始,再從塞萬提斯出身的家庭與生命歷程以及當時的時代背景開始娓娓道來,就如同書介所說的,「發明小說的人」塞萬提斯本身就「展現出一個鼓舞人心的冒險故事」,一個關於塞萬提斯的人生困局、以及他如何在這個困局中努力生存,進而創作出《堂吉軻德》這本書。

第二種方式則是將這本書當作《堂吉軻德》的傳記。一本書的傳記與其作者的傳記畢竟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這本書在前後的部分相當仔細交代了 16、17 世紀之交的出版文化,從手稿的產生、抄寫的過程、出版的歷險、再到還沒有版權觀念的時代《堂吉軻德》的各種續作、仿作連番出籠,以及塞萬提斯如何面對自己寫了一本暢銷書卻沒拿到多少錢的人生末尾⋯⋯甚至如同本書作者所說的,塞萬提斯的生活經歷其實就提供他創作《堂吉軻德》的靈感,讀塞萬提斯的人生,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在讀《堂吉軻德》的書生。

然而這句話反過來說是錯的。也就是讀《堂吉軻德》不是在讀塞萬提斯的人生,或至少不只是。這就是讀這本書的第三種方式:閱讀小說的技藝是怎麼一回事。「虛構」這件事在這本書當中占有幽微卻不可或缺的定位,而在文學研究中其中一項謬誤就是所謂的「意圖謬誤」,亦即透過閱讀文本猜測作者的意圖的作法是錯誤的,而閱讀小說的目的也不只是在對照作者的生平。在本書當中,作者花了一些篇幅說明:小說作為一種虛構文類在古典文學觀當中的轉變,而在另一個層次上我們也可以去讀塞萬提斯如何把自己的身世「扭」進文學作品之中。

這種扭轉有時候可以視為是一種對現實的嘲諷。《堂吉軻德》小說當中無所不在的就是各種對於當時不同文化、政治風氣的嘲諷,除了最典型的堂吉軻德的瘋癲就是用來諷刺所謂「正常人」的理性宣稱與表裡不一以外,書中也提及了喜愛引用各式名言佳句來為自己的作品加分增值的現象,塞萬提斯也加以嘲諷了一番。也就是說,有第四種閱讀方式,是在本書當中找出諷刺的元素。塞萬提斯透過《堂吉軻德》諷刺了哪些現象,而這些現象的形成背景又是什麼?虛構跟諷刺之間的關係又是什麼?

塞萬提斯做為是「發明小說的人」的意思是,他建立了一種文類的正當性,也就是說所謂「發明」的是「小說」的基本結構如何形成,並被其他人當作一回事的過程。在書中,作者提及在西方觀念之中「虛構」這件事本來是被視為次流、而所謂的創作學就是「詩學」;同時當代的戲劇風潮興盛,又有所謂「世界是一個舞台」的形上思考,也就是說發明小說這件事其實是在幾種不同的世界觀與文類接續的邏輯夾擊之下出現的產物。而所謂第五種閱讀《發明小說的人》的方式就是去找出:16 世紀的西班牙承繼著的是什麼樣的形上與文學傳統,而塞萬提斯如何用自己一系列的創作(包括《堂吉軻德》)來回應這種世界觀及其轉變。

以上這五種方式很明顯得互相重疊,卻又各自有自身可以探究的理路,無論是文學研究的專業讀者,或是純粹對《堂吉軻德》這本書的荒謬有興趣的讀者都可以找到自己想要的閱讀模式。台大外文系張淑英老師在其導讀中也指出了,本書作者在行文當中其實揭示了不少理論家巴赫金(Mikhail Bakhtin)的重要主題,然而在本書之中他的名字卻從未出現——也可以依照這條線索去找本書作者的思想資源!這些都是設定問題而產生的閱讀策略,然而閱讀《堂吉軻德》不也是如此?要讀的是諷刺的結構、作者的身世、虛構的創造⋯⋯而《發明小說的人》在這點上與他所寫的塞萬提斯與《堂吉軻德》一樣,豐富的層次值得玩味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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