軌道旁,倒數 72 小時

The Passage of Youth 男人四十

總是先聽見火車聲,再來才是其他的聲響:酒杯的碰撞、來客的寒暄、腳步聲、牆外摩托車引擎熄火的聲音,以及在店裡砰砰砰的搖滾樂。

火車大約每半小時一班,帝王駕到似的,轟隆隆把其他聲音全部掩蓋過去。列車經過時,地板會震動,窗戶會搖晃,人的專注力也會被帶走一些,「啊!是火車呢。」店裡的人同時安靜下來,等列車開走了再繼續前一刻的話題。

是啊,是火車呢!台灣還有幾座城市的店家,你坐在裡頭,能用身體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種既古老又強烈的存在?但再過 72 小時,與疾馳的列車共生共存的經驗,對於這家店的客人將成為記憶中的風景,也許再過個幾年,火車也將消失在這座城市的地平線。

時間是 2018 年末一個頗有寒意的深夜,台南的次文化地標「Kinks 老房子」將在三天後歇業,即 2018 倒數終了之時。店主林文濱的說法是:「Kinks 從 2005 跨年開幕,到 2018 跨年結束,在台南十三年功成身退。」

Kinks 漆成桃紅色的前廳,店主阿濱與女友晶晶。

歇業的原因倒不是因為生意,雖然這一、兩年到過台南的人都曉得,相較於 2010 到 2013 那幾年全台遊客大舉湧入,替府城帶來百業繁興的觀光暖流,這些年旅遊熱度降回正常值,神農街、信義街、正興街幾條熱門的文青動線兩側,店家收了不少,還能屹立不搖的多半是老字號,其中也應包括店名就含有「老房子」三個字的 Kinks。

早在台南榮登台灣「小旅行」勝地之前,第一代 Kinks 就在民權路上開業了,並於 2007 年搬入青年路鐵軌旁一棟荒廢 10 年的老屋,與軌道相隔僅 10 米。林文濱花了三個月動手整理,然後開門接客,開始他日日夜夜聽著火車呼嘯而過的生活,直到今夜。

第二代 Kinks 開業時,台南正要迎接觀光的熱潮,景氣最好的那些年,這是一家從白天就開始營業的酒吧,早、晚班各需要一個店長來料理店內的瑣事。火車從外地載來一批一批好奇的遊客,他們拿著旅遊指南從前站出來,沿著與軌道平行的北門路找到 Kinks,準備探探那傳說中「老屋欣力」的傑作。

Kinks 是台南第一代「老屋欣力」的代表作,模仿者眾,但都難得其精髓。
Kinks 古老的家具、窗格與磨石子地板。

而這家店的命運,也無可避免和鐵道糾結在一起。由於台南鐵路地下化的工程,鐵道必須東移,Kinks 不偏不倚就位在鐵道東側的第一線,即使自救會抗爭多年,南鐵已不再是全國性媒體關注的焦點,而新上任的市長也明確宣示南鐵東移的「目標不變」,那些目標,即一整排在鐵道旁佇立了數十年的平房老厝。

不少 Kinks 的鄰居已經先行撤守,在它隔壁原本是一家叫作 Free Will 的酒吧,再強的自由意志都抵擋不了政府徵收土地的決心,如今那裡成了一片怵目驚心的瓦礫堆,在斷垣殘壁之中,停著一輛鮮黃色的怪手,暗夜裡發著磷光,映襯著吊掛在圍欄上那面「拆除中」的看板。

幸好今夜 Kinks 仍在,它那道綿長的紅磚牆前,乃至對面的軌道邊,停滿客人的摩托車。我不確定其中有多少是要來聽我放音樂的——早在年中林文濱就囑咐過我,年底 Kinks 歇業前,要選一個晚上來放歌。我想今晚的許多客人,來的原因根本就和誰要在這邊放歌沒有關係,他們過來,是想在這座城市埋葬自身記憶以前,坐在前庭或後院,再聽一次火車經過的聲音,再看一眼牆上的塗鴉或那幅擺在門口旁的 Joy Division 樂團海報。

他們過來,是想聞聞蚊香的味道,在高談闊論時把 Caster 5 號彈進菸灰缸,配上一口名為「藍色珊瑚礁」或「青春電幻物語」或「新橋戀人」或「黑色安息日」的調酒,直到最後,也許才會注意到我在 DJ 檯播放的必順鄉村或 Foo Fighters 樂團。

對這座沉悶的古都,Kinks 從來不單是一個販售酒精或播放 B 級電影的地方,它是南國的慾望地帶,是無聊城鎮裡怪奇之人逃跑的目標,他們在這裡確認了彼此的存在,接通青春的號碼。而那些點點滴滴,都將隨著貼在廁所那張「反對台南鐵路東移」的貼紙被怪手撕去後,存封於青年路 232 巷 25 號這面即將消失的街牌。

我在凌晨 1 點 55 分播了最後一首歌,是英國 Kinks 樂團的〈Lola〉,然後闔上電腦,和林文濱、一些熟客進市區找東西吃。夜風很涼,我們跨過鐵軌,到東門圓環前繞了一圈,台南是比較蕭條了,連假的週末夜晚,所經之路沒有一家宵夜攤開著,最後是到勝利早點隨便填了填肚子。臨別前我跟林文濱說,等我回台北前,還想再看一眼 Kinks,我還沒看過它白天時的樣子。

隔天上午,我到前鋒路口吃了碗外省麵,推開 Kinks 半掩的鐵門,他已經到了,正和女友整理著庭院的家具,兩人等等還要替冰箱的啤酒補貨,畢竟還有三天的生意得做。林文濱,朋友都叫他阿濱,一頭重金屬 Rocker 的長鬈髮,將在 2019 年元月滿 40 歲,仍是一身 T 恤、牛仔褲、白布鞋,標準的九〇青年打扮。

「只剩我們撐到最後一刻,其他都拆光光了。」阿濱細數著散落在老屋各處的家私,一邊帶我穿越前庭與後院,給 Kinks 做一次最後的巡禮。

院子裡有幾株他種了 11 年的樹,他摸著它們的葉子,說要趁房子被拆之前想辦法把它們移走;穿堂的角落堆置著他珍愛的骨董家具,吧檯邊收納著台南最齊全的 B 級片 Collection,而前廳的沙發旁有一盞質樸的立燈,阿濱說,那是以前他在誠品音樂館的同事,媽媽過世後留下來的遺物,是進駐 Kinks 的第一樣傢俱。

我和這位造物者站在他創造的天地裡,12 月的冬陽從古老的窗格灑落進來,牆壁的毛細孔還吸附著昨晚播過的〈十萬嬉皮〉,這時轟轟烈烈地,又有一班火車開過。

Kinks 的後院,花木扶疏,蚊香與菸灰缸為必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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