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以為腫瘤科等於毀滅、陰暗和死亡。老實說，或許真是如此，但謝天謝地不總是如此，否則應該沒有人能勝任這份工作。
癌症的悲慘有時是回溯性的：那些查到過，卻沒有做切片化驗的腫塊、那些以為沒什麼關係的痣。病人和家屬當然會生氣，有的人則拒絕面對眼前的事實。
大多數出現在我們面前的病人，都已經在另一間診間得知癌症診斷結果。所以當他們來找我們的時候，大都很高興仍有方法能續命，即便我們無法讓他們痊癒。手術通常只能移除腫塊或抽出體液，讓病患好過一點。各種類型的化療和放療是最常見的治療方法，而選用哪一種則是依據多次實驗和大量經驗的結果。腫瘤科是團隊工作，有賴於所有人的合作。
大多數人對化療所帶來的不適所知之甚少。在大多數化療中，病患都會嘔吐、持續反胃，感覺胃被完全掏空，伴隨非常嚴重的胃不適。根據不同類型，如果運氣不好，你的免疫系統會被嚴重破壞，導致危及性命的感染。如果治療告一段落時，病情有所改善，該治療方式就很有可能會繼續下去。然而，這些換來的或許只是延長幾個月的壽命，倘若必須承受如此病痛和其他副作用，該如何做出選擇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緩解疼痛是腫瘤科病房的一大工作，有時人們甚至會痛到哀號。待在家裡時，除了止痛藥，他們什麼也沒有，直到病患和家屬都再也無法忍受，於是住進了醫院。能幫助他們控制疼痛、恢復尊嚴，讓腫瘤科醫師的工作很有成就感。人們會擔心鴉片類藥物的成癮性，但我們遇到的狀況往往是攝取量太少。
從諾麗果汁到結晶水，另類療法來來去去。這些療法通常昂貴而無害，但有時人們會做出讓你驚愕的決定。曾有一名病人在自己身邊擺滿水晶，並以有害為由拒絕使用止痛藥。不意外地，隨著病情發展她深陷苦痛，但她不想讓家人失望，畢竟他們花了大把的錢買下那些水晶。她離世前幾週，無論是對她、醫護人員還是親友來說，都是地獄。
每當人們走進診間時說：「我已經對 OO 和 XX 做了一些研究，某某藥物看起來是最好的。」我都真的很絕望。他們不知道，追蹤最新、最有希望的醫療資訊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和時間。人們在把車送進車廠維修時，不會想把 YouTube 影片拿給技師看，卻會毫不猶豫地向醫生展示在網路上找到的文章。要向人們解釋，為何對某個人和某兩隻老鼠起作用的東西，可能不會對他們所愛之人有幫助，會耗費相當多的時間。如果人們能相信我們這些畢生致力於研究什麼會有用的人就好了。
在生命的盡頭，病患失去了饑餓和口渴的感覺，這通常會讓來訪的親友們抓狂。他們看到病人逐漸消瘦，認為病患要被餓死了。我們很難和他們解釋，癌細胞正在吞噬病患，而強迫餵食並無幫助。尤其當親友並沒參與病程，只是在後期才來探視的時候。有時候我會覺得，他們自童年以來的所有固執都回來了，聽著他們義正嚴辭地宣稱母親會這樣、不會那樣。就算病患的自然機能都停擺了也沒關係，只要掛上一袋鹽水，親友們就覺得自己有幫上忙。
儘管這份工作有很多消極的面向，但還是有些人會從死亡之門歸來，還有望活到 100 歲。療法上的進步替許多人續命，但同樣的狀況對早幾年的人來說，卻已是病入膏肓。這就是讓病房還能樂觀的原因，也是繼續在這裡工作的必要條件。
奇蹟偶爾會發生。曾有個男人來找我，各種癌症纏身，癌細胞四處轉移，當時我們認為他只剩一兩週的生命。但接著，一位醫師對病況的轉移路徑提出質疑，認為它並不完全符合既有診斷結果，因此指示針對部分組織進行再驗。病理科重新評估後，將診斷結果改為睾丸癌。因此，病患換了化療方式，並在四週後恢復健康。這讓我相信，實驗人員並沒有那麼固執，他們能放下矜持，依據經驗豐富的臨床醫師回饋重新思考。
我儘量不把工作帶回家，但有時很難做到。尤其是當科裡的死亡人數很多的時候，當地報紙上滿是我不久前還對話過的病患訃聞。通知病患和家屬壞消息絕對是這份工作最糟糕的部分。你不能像朋友一樣安慰他們，也很難知道該說些什麼。
說到這個，近年來人們愈來愈能談論死亡，而我認為這有助於把人人都有的感覺表達出來。有些病患會分享他們對確切死亡過程的擔憂，畢竟沒有人想在劇痛中死去。我們會試著讓他們瞭解，這個過程通常是安靜祥和的，並盡可能緩解任何不適。
能看到病情改善、治療有效，是這份工作最棒的部分。看著腫瘤縮小、消失，然後在五年後再遇到康復後繼續生活的病患，是種相當美妙的感覺。我們陪伴人們度過了他們一生中最痛苦也最親密的時刻。病人失去生命讓我們的日子蒙上陰影，而勝利則能為整間病房帶來驕傲和喜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