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藝的黑洞—— 吉田修一《國寶》

這本由吉田修一以賭上作家生涯連載完成的長篇小說《國寶》,環繞兩位家世迥異的少年逐步修練為日本第一女形的尋藝之路。如何從一則炫目的描述成為一部厚實精湛的小說?一頭鑽進不熟悉的歌舞伎界,在全然陌生的情況下,吉田修一既寫小說人物,亦同時將讀者瞬間拉近小說家的創作舞台。讀者雖未親睹小說的構思、創造與修改,不過兩位主角喜久雄與俊介能深植人心,就等同小說家設定挑戰的技藝獲得突破,贏得肯定。

「演員所見的世界有多豐富飽滿,觀眾所見的舞台便有多豐富飽滿。」透過同行優秀演員京之助之口,透露喜久雄已登歌舞伎殿堂玄奧。不單是歌舞伎世界,能夠「讓黑暗看起來像是真正的黑暗、讓舞台上的櫻吹雪看起來比實際上更濃密、讓戲服看起來比實際上更奢華」,即是超群絕倫的演員能為觀眾帶來的世界。廣泛地說,任何呈現表達創造的作家、畫家等,努力琢磨的,無非也是於各自能掌握的媒介下,往未知的境界踏去,試圖呈現他在之中體驗到的一切。

走上不知能通往何方的道路,以深烙骨髓的程度,付出賭上生命的決定。聽來熱血浪漫,罕人知曉的代價是枯燥與殘酷……

《國寶》
吉田修一
新經典文化
NTD $700
平裝 / 584頁

小說中提及:歌舞伎的演出一個月二十五天,無論週末平日,剩下的五天則要準備下個月的演出,一整年都是如此。不要說談笑、吵架,吃飯在這裡,剪指甲在這裡,就連去看醫生都是從休息室出發。

就連喜久雄面對記者的提問,也正在畫眉——上台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我從十七歲起就一直上台,每天每天,早上起來就進劇場化妝,幾乎整天都在休息室度過。幾乎整天,就意味著幾乎整個人生了。

日復一日修練的情況,吉田修一直到《國寶》的下卷才略微點描。舉重若輕,將苦守花道,走向舞台的艱辛,三兩句便完成,這是這部作品有趣之處。為何不著重承受艱苦的心路歷程?類似的寫法能在離家出走十年俊介與陪伴左右的春江身上看見。自從花井半二郎親自決定代演是喜久雄而非親生兒子俊介,俊介的道路便歪斜分岔了。離家出走的俊介遭遇,吉田修一僅詳細寫出俊介面臨長男豐生死去的始末,至於他染上毒癮、戒毒、演出處處碰壁等事,除了輕筆帶過,也有擱置到其他人物面臨難關才使讀者恍然大悟,例如綾乃需要戒毒,春江自告奮勇幫忙,喜久雄直至那刻才瞭解那些年俊介與春江的艱難。

凡是與個人習藝相關,需要一己咀嚼承受的,吉田修一採取俐落處理,更多篇幅鋪展則放在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抉擇與影響。因此,讀者印象深刻的不僅是主角喜久雄與俊介,亦難以忘懷樂觀堅強富有冒險精神的德次、嚴格又義氣的花井半二郎、懂得權衡應變的竹野、施展宛若妖怪般演技的小野川萬菊等。至於幾位支持丈夫或兒子在歌舞伎發展的女性:阿松、幸子、彰子、春江,則在不同身分與時代中,顯透出共有的堅毅特質。

難得的是,無論是否站上人間國寶之位,這些以歌舞伎為中心或人生某部分圍繞著歌舞伎打轉的人物,均讓讀者體會到親切感。或許因為吉田修一總能不經意地藉由他者,輾轉令讀者明白每個角色真實樣貌。即使是成為一代宗師而日形孤高疏離的喜久雄,亦能從竹野的比擬中,清楚理解追求完美舞台的喜久雄,宛如所有人默許下侷活於小水槽的錦鯉。認識喜久雄數十年的竹野,一路看著掙扎追求絕藝的歌舞伎少年,明白執拗近乎病態也正是得以登峰造極的理由——「如果瘋子眼中所見的是完美的世界,那麼喜久雄終於置身他所渴求的世界了。只為演出而活的人,站上了永遠不會落幕的舞台。既然如此,誰還忍心叫喜久雄回到凡人價值中的正常,活在他無法接受的世界呢?」

只是走上歌舞伎之路,穿越層層屏幕後,迎接追尋者的是——

幾乎全盲的第二代白虎,人生最後階段需仰賴喜久雄牽著他從休息室走上舞台;年輕時曾吸毒而後來雙腳因不明原因感染而必須截肢的俊介,面臨襲名之後再也無法登台的絕境;被廉價旅館的老闆發現不知何時在房內死去的萬菊,獨鍾這間貧民窟般旅館的原因是「這裡沒有任何稱得上美的東西,讓人覺得很安心」;身為立花組老大的父親被刺身亡而走上歌舞伎之路,懷著「要從這裡爬上去」的心情,在即將被認可為人間國寶前,徹底墜入只有表演的癲狂境界。

〈喜久雄的人生幸福過嗎?〉吉田修一在小說卷末附上這篇,既是大膽向觀眾提問,也頗有捫心自問的意味。選擇在舞台上站到最後一刻是幸福的嗎?或者偶爾鬆口氣而不必苦苦撐持對藝術的堅持反而更能自在發揮?當「藝」超越了一切,觀眾和表演者互相看不見對方,絕藝的價值會由誰來決定呢?

某程度來說,若需要完全進入藝術世界才能避免落幕下台的失落,那麼結尾處,出格步下舞台,兀自走向街道的第三代花井半二郎,似乎回到了最純粹的初衷裡,常人無法理解的燦爛幸福,喜久雄活成日本第一女形,掌握了「空」。能夠給予觀眾這等感受,為此奮鬥五十年的人,最後抵達的寶藏處,沒有炫目舞台,喜久雄要的簡單——喜怒哀樂的動作、方式、時機,一切的一切身體都記得。還有幾近刺眼的照明燈與震耳欲聾的掌聲。只要有了這些,演員到哪都能表演。只要有一個觀眾,其餘都不需要。

這樣的喜久雄,時至如今,大概連「人間國寶」的稱號都能脫卸。沒有任何表演之外的附著物,這般契悟出的藝,會帶來什麼樣的人生,吉田修一謙稱自己無法想像。不過,正因為小說家試圖創造並逼近自己無法想像之事,因而讀者方能被深深吸入。《國寶》迤邐的風景,豔麗到極端的下一秒,本質是一無所有的空,自然而然能捲進所有的,絕藝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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