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恩、克里斯多福·羅賓和小熊維尼的詛咒

維尼熊不僅吞噬了米恩本人的光芒,也吞噬了他的兒子。本文由傳記電影《永遠的小熊維尼》編劇撰寫


英國作家昆汀·克里斯(Quentin Crisp)曾在一場演講中指出,如果他將一名成就卓越的約克郡老先生帶到舞台上,觀眾們大概會覺得不明所以;但如果他在舞台上擺放一尊中間鏤空的抽象光面雕塑,觀眾們八成會大喊:「啊!是亨利‧摩爾(Henry Moore)!」與此同理,米恩(Alan Alexander Milne)長年來作為一名詩人、劇作家、辯論家、和平倡議家與小說家的職業生涯,全都被他創作的四本兒童短篇故事書所吞噬,如同他在 1952 年所寫下的:「隱約的念頭/我多年來的所有筆墨/將幾乎都消逝在/那四本無關緊要的童書」。

上述詩句中的「幾乎」是多餘的。維尼和 Boots(藥妝店,意為靴子)、Beatles(披頭四樂團,意為甲蟲)以及《星際大戰》並列,成為少數大受歡迎、讓我們忽略他們荒唐命名的成功品牌俱樂部。這類成功最大的祕密在於:那往往不是你所期待的成功。你想當哈姆雷特,但卻以小丑的角色聞名,於是你再也無法成為任何一種哈姆雷特;你想揮一揮衣袖,但你的舉世成名之作牽引了全世界,於是你仍然困在成名作的軌道裡頭。連失敗都至少還有希望能作為安慰。米恩一生的故事絕妙演示被不請自來的成功考驗是什麼滋味。

被作品吞噬的作家

這很困難。就像是法蘭克斯坦博士(Victor Frankenstein)被他創造的科學怪人搶走了他的名字一樣(註1)。米恩在劇場耕耘多年,並獲得了相當的成功。在劇場的世界裡,劇作家往往能得到一定程度的關注和傾慕。他在劇場裡可以聽到觀眾歡呼「作者!作者!」但沒有人會在維尼熊的場合裡這麼做,他們只想看更多維尼,以及——更糟地——那個男孩。

米恩當然不是唯一被他自己的創作所吞噬的作家。你可以說,米恩的朋友暨英雄巴利(JM Barrie)在《彼得潘》之後於商業劇本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真的有所謂的「《彼得潘》之後」嗎?無論是過去、現在或未來,《彼得潘》始終屹立不搖,而巴利的其他作品則留在了它們的時代;和跨越古今的《福爾摩斯》(Sherlock Holmes)纏鬥的不是莫里亞蒂,而是試圖格殺他的原創作者(註2)。

1920 年代,米恩在倫敦眾多文質彬彬並極富魅力的劇團之中嶄露頭角,並在西區劇院街的綠幕間裡脫穎而出。人們應當記得,米恩在發現小熊維尼之前,在嚴苛的學徒制下磨練了多久。他無與倫比的對白源自於他的編劇生涯。

米恩對經典作品的研讀,以及他在英國政治幽默漫畫《笨拙》(Punch)雜誌的作品,都使他在詩歌中展現出超凡的游刃有餘和廣泛題材。米恩的作品或許是近代最後仍為人所記憶和引用的詩句。我想不到任何一首比〈忤逆〉(Disobedience)更易懂又有趣的詩作,更遑論該詩篇是如此完美地捕捉了這種童年恐懼。

我們也應當知道,維尼並非人見人愛。那些欣賞米恩筆觸之輕快的作家們開始數落《小熊維尼》的矯情。多洛婓·帕克(Dorothy Parker)以「松實圖者肚了(忠實讀者吐了)」來嘲諷維尼熊的口齒不清;「蒂莫西‧波賓(Timothy Bobbin)(註3)」小說家伍德豪斯(PG Wodehouse)寫到,「喜孜孜地/蹦噠蹦噠跳走了」。然而最殘酷的則莫過於里奇蒙‧克朗普騰(Anthony Crompton)在〈回家作業〉一詩中影射克里斯多福‧羅賓的惡毒之語:「安東尼‧馬丁在算加法。」(註4)對於失去同儕欣賞的作者來說,大眾的吹捧更讓情況雪上加霜。過去米恩在寫給哥哥肯尼斯(Kenneth)的信中所流露的童稚之情也就此蒙上了陰影。這些信確有其事,但是當我被邀請為一部關於米恩的電影編劇時,我當然並沒有將這部分納入。

傳記試圖呈現一個人的獨特之處,而戲劇則是尋求人之常情。寫出一個好故事可以讓你成為暢銷書作家,但面對像小熊維尼這樣一個文化現象時,我就得考慮地更多,它必須挑動最敏感的神經。帕克的尖銳評價也適用於克里斯多福·莫利(Christopher Morley)的童書《我知道一個祕密》,而那的確是一本矯情的俗濫之作。將兒童矯情化確實曾經蔚為風潮,而像莫利這類作家也曾藉此賺了一票。米恩在與他們不同的地方尋求靈感,並從中找到真實、晦暗而亙久的存在。

琥珀中的飛蟲

《小熊維尼的家》(The House at Pooh Corner)座落在兩道陰影間的綠地——一場戰爭後的餘悸和另一場戰爭即將到來的威脅。沒有任何人在參與一戰的時候就知道,當時不過是第一場世界大戰;相反地,他們被告知那是一場能終結所有戰役的戰爭。米恩的世代看著他們的孩子走向一場他們以為永遠不會發生的戰事,肯定再也沒有比這更苦澀的諷刺和挫敗。米恩夫婦收到令人膽戰心驚的電報,告訴他們,他們的兒子在行動中失蹤,並假定身亡。這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也是所有人的夢魘。而它就在那裡,一座活生生的修羅場。而正是這道陰影,讓脆弱的百畝森林(Hundred Acre Wood)裡無憂無慮的日子由內而外地震顫並閃爍著微光,角色們浸淫在幸福是可能而真切的氛圍之中,即便我們都知道那並不長久。這種情感誕生於戰間期歲月獨有的緊張政治氛圍,但卻適用於任何時候、任何地點的任何人。

這也體現在那個在森林裡玩耍的孩子克里斯多福·羅賓身上。一方面,他是綠林裡伸張自由的羅賓漢,但他同時也是在森林裡迷了路的幼兒。借用威廉姆斯的話來說,使克里斯多福·羅賓和其他文學作品中的孩子不同之處在於,他往往在冒險中缺席。他的角色往往是現身來解決問題的,比起孩子他更像是個和藹的父執輩。在無憂無慮的森林裡,他背負著沉重的責任。

另一個克里斯多福·羅賓的獨特之處,當然是就某方面而言他是一名真的男孩。《小熊維尼》和《福爾摩斯》之類的作品差異在於,它不僅吞噬了米恩,也吞噬了克里斯多福·羅賓。想像如果巴利將彼得·潘命名為彼得·盧艾林·戴維斯(Peter Llewelyn Davies)會發生什麼事。當波蘭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law Milosz)說:「當一個家庭了出現一名作家時,這個家庭就完了」時,他指的是這名作家將背叛他的父母和手足。無論何等無意為之,米恩背叛了他的兒子。百畝森林的魔法抽離了某種苦難,卻也使它永遠地留了下來。米恩成功的悲劇在於它將一名真實的孩子困在了時光裡,宛如琥珀中的飛蟲,讓他幾乎永遠不可能變成每個孩子所期待成為的——一個大人。還有什麼比當克里斯多福·羅賓哭喊道:「應該讓父親嚐嚐看,如果我寫了關於他的詩是什麼滋味」更令人悲傷而痛心的時刻呢?

在這所有陰影中,真正支撐了這個故事的是無論幸福如何稍縱即逝,那道亮光都是真實的。我們都為百畝森林而動容和著迷,它對我們的呼喚證明了這些消逝的時刻,就和那些我們所置身的、堅固的、亙久的所在一樣真實而必要,我們也能在其中找到某種亙久、甚至不滅的真理。

註1:自《科學怪人》一書出版以來,許多人便以「法蘭克斯坦」稱呼「科學怪人」;在書中,人們多以「它」、「生物」、「怪物」等詞彙稱呼科學怪人,科學怪人則向法蘭克斯坦博士自況「您造出的亞當」。

註2:《福爾摩斯》系列作者亞瑟.柯南.道爾(Arthur Conan Doyle)對筆下偵探故事的成功感受頗為矛盾,他曾致信母親:「想殺掉福爾摩斯……他害我沒心力做更有意義的事情。」他的母親回信:「你別這樣!不可以!你絕不能!」他假意向出版商獅子大開口,以阻止他們繼續要求他寫作《福爾摩斯》續集,但出版商卻情願付款,道爾遂躋身他的年代裡稿酬最優渥的作家之列。道爾仍在 1893 年賜死夏洛克.福爾摩斯,卻抵不住讀者要求,又安排福爾摩斯詐死的情節讓他劫後歸來。

註3:18 世紀知名英國諷刺漫畫家。伍德豪斯在此同時取其發音與與克里斯多福·羅賓相似,以及波賓諷刺漫畫家的身分,凸顯米恩將兒子寫進作品的荒謬。

註4:在克朗普騰於 1932 年出版的童書《海盜威廉姆斯》中,有一篇以「安東尼·馬丁」為主角的短篇故事。故事中,馬丁四處自吹自壘,炫耀他母親以他為題寫了一本暢銷小說,並假定所有人都應該認識他。經常被認為是在影射克里斯多福·羅賓。


《小熊維尼》作者米恩和兒子克里斯多福·羅賓於 1926 年的合影。(Getty Images)
克里斯多福·羅賓是米恩創作《小熊維尼》的靈感來源,卻也讓羅賓困在了故事裡。(Getty Images)
英國郵政於 2010 年推出的《小熊維尼》紀念郵票。(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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