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你捎來一葉的牽繫:河瀨直美的影像美學

「傳譯無形的風,是靠它路過水面所刻之痕。」
——羅伯特‧布列松(Robert Bresson)


1992 年,剛脫離職員生活的河瀨直美(Naomi Kawase)完成了她第一部短片《擁抱》,工作對她而言是用一部借來的的機器,記錄下她的日常,傳達給她未曾見面的父親。數年間,她又走訪了成長之地——奈良,尋找拍攝的題材,並藉由影展的發表,讓世人認識到這位年輕導演眼中的世界,也爭取到製片的資源。1997 年,她嘗試融合劇情與紀實的長片《萌之朱雀》更進入了坎城影展的最高競賽殿堂,她影像中樸拙富靈性的氣質,吸引了許多重量影人的目光。此後她便成了這紅毯上的常客,帶著家鄉的風景,走進了世界電影的行列。以奈良為創作基地的河瀨,從這裡的人與物,漸成她鮮明的影像風格,畫面飽滿自然神祕的靜謐與個人觀世的哲理,平淡卻予人深刻印象。

人。

河瀨初次接觸電影的動機僅是為了記錄,她深知那是個記憶的媒介,對外是拍攝的對象,對內是個人的經驗。家是她慾望記憶原點,她將鏡頭對向她的養母,分別完成了《擁抱》、《蝸牛》兩部家庭影帶式的錄像。她不帶任何目的跟隨被拍攝者,聽她說話,看她勞動,將她生活的形象留存於畫面。這樣私領域的記錄,並不刻意道出人物的身世;過多缺乏完整度的細節,除了攝影者本人,是外來的觀者無法意義的。然而,在場的攝影者卻是個反向標的——透過玻璃反射的現身與不斷地對話提醒此人的存在,讓觀者從她的主觀,找到關聯的暗示,在她貼近的視點、被拍攝者面對鏡頭的(也是攝影者本人的)真切反應,延伸出人際相處的情素。觀者有一種奇妙的印象,認為自己正走進她人的記憶,在記憶與被記憶兩者之間,共感著她們擁有的時間,往前是相遇的出生,往後是未來的死亡。時間表現在人與人的牽引上,它是由一連串值得拍攝的事物所組成,無論是否存在意義,都有始終的方向,以其流動述說著完整生命的故事。

親屬關係,一直是河瀨所關懷的核心。她透過祖母(非親祖母,這是河瀨對年邁養母的稱呼)及親生父母與自我的關聯,探尋生命從何而來去的論題,並以此開啟她長期的錄像旅程,記錄著以己延伸的家族記事。對家的不解與矛盾,卻成了她紮實的創作養分,在成長的缺陷中找到視野與格局。從祖母的衰老,她以相對早熟的觀點追問生死的意含;與父親的無法相見留下許多情感的空白,讓她追究著無法捉摸的父愛。這些問題,隨著她的創作廣度與生活閱歷,不斷地反覆詮釋與轉換,並找到她的出口與理解。老人、女人、小孩以及抑鬱的男人,河瀨在撰構的劇情中,一再地從這些邊緣角色找到家人與自我的投射,並以實在的視聽質感賦予她們一種活過的印象。她有一雙能攫取她們(註 1)精華的眼(耳),將模特兒(註 2)局部身體(還有觸發的聲音)的表現,與場景中的每個物件,接架為一她們活存總體的暗示。在這樣的呈象中,所有的物與人之間都負載了一層曖味,乍看之下物是對人的寫實描述,交待她們生活的時空背景。但隨著事件展開,人的形象開始穿透表面,成為一整體空間的情緒。觀者再也無法把這情緒與人分開,所有無人的風景也是人的延伸,替代著她們的解釋與辯白,說著她們生命的故事。她呈現的不僅是這些人獲得視覺留存的見證,同時藉由電影整體,喚起觀者感受一個人真實存在的能力。

森。

森林永遠是河瀨電影中的起點——也是竜美大島的海洋或東京滿街盛開的櫻花樹,祂們皆有空間上與精神上的相似,從落葉的蟲動到山林的深遠,這個當代最喜愛拍攝森林、也多次在自己的作品中掌鏡攝影的導演,將她在森林中採集到野生素材,帶往人事的世界;片斷化的引用這些環境的聲影,讓觀者在意會事件之前,透過自然純粹的物理表現,先行感覺其中的訊息,再以象徵的印象,來填補事物因果斷裂的空白。這看似毫無意義看見(與伴隨的聽見)因與人物故事的穿插排列,被賦予一種不同於僅是再現外貌的和諧格律(Homophnie),在每個樹影與人聲的此起彼落外,喚起一個森林存在的奧祕。祂的靜與動,祂的神祕與秩序,關映著人情俗世的圓與缺,生與死,使得一切都成為祂運行的部分。這使一切回返為一的「自然之美」(註 3),便是河瀨風格的基調,從劇情表現到記錄剪接,無不依從這樣節奏與組織,將電影轉介成一面由感官走進心中森林全貌的窗扉。

森林於河瀨還有另一個象徵意含:失蹤的父親、離逝的妻子、不倫的戀情……等等所有主人翁心中未解的懸念都走進這蔭蔽的裡處,圍繞在生活邊域,成為空間上的壓抑象徵。她們也透過一段森林的旅程,走進了心中的盤結,在迷路、尋路的過程中,陷入其中魍魅的危險,模糊了記憶與現實的邊際。林境與心境相互疊合成自然的無常,人在伏流與沼澤之間徘徊,也尋著光的指引,找到一片富有生意的平靜。河瀨藉由電影領引觀者走進一段段曲徑,在那路途上,她不以偽善美化一切為明信片式的風景,而是以森林之深廣,包容人性暗處的孤抑與畸零,一同與祂的複雜與易變,給好好的感受、好好的理解,生命本該茁實的模樣。

— 待續後篇 —

為你捎來一葉的牽繫
日本導演河瀨直美,攝於 2017 年法國坎城。(Getty Images)

註 1:作者註,河瀨直美的故事主人翁雖也有男性,但皆可見以她女性角度關注的視點。本文以「她們」稱呼她故事中的所有主人翁,視為河瀨個人的延伸。

註 2:作者註,模特兒為攝影論述中對拍攝人物的稱呼。河瀨的劇情電影少有表演的呈現,多為演員自然的反應;演員之於她不似表演與編排演出的關係,較近似攝影師與模特兒的關係,本文以模特兒稱呼出現於她影像中的演員。但在她近期的電影中,演員表演的位置愈漸重要。 

註 3:作者註,引用自羅伯‧布列松《電影書寫扎記》一書(譚家雄、徐昌明譯,美學書房出版):『「不斷使一切回返於一」,才形成一個純然內蘊「超乎尋常地複雜而緊密的整體」,及作品組織(composi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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