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起敬畏的畫筆 —— 19 世紀浪漫主義繪畫裡的崇高自然

協力 曾詩芸

18 世紀末至 19 世紀,浪漫主義始於德國、席捲歐洲,注重真摯情感與想像,反對理性當道的世界,並走向感性。可以發現,這波思潮出現的時間幾乎和工業革命重疊。隨著機器取代人力、工業技術日新月異,世界產生了巨大變革 —— 人與勞動的關係、人與人的關係、人與自己的關係,還有人與自然的關係,都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看著原本湖光山色的風景,長出了一根根冒著黑煙的管子,18 世紀末的藝術家與文人開始憂慮工業文明,終會淹沒人的「靈性」,更批判起自古以來人類想「征服」自然的野心,比如瑪麗‧雪萊的名著《科學怪人》便是批判科技違反自然、吞噬人性的代表性文學作品。

而在浪漫主義繪畫中,自然不再只是優美 —— 而是「壯美」,又或説崇高。

這些繪畫的目的,就是要讓觀者「尊敬」自然。所以,這些浪漫主義畫家筆下的自然山水,多半擁有「偉大、浩瀚、強烈」等特質。藉此激起觀者興奮、恐懼、敬畏,以及由這些複雜感受混合而成的快感,那就如同站在懸崖邊的驚愕與驚嘆。浪漫主義時期的風景畫,將這種大山大水、海闊天空的主題,發揮到淋漓盡致,並常以高聳的山脈、兇猛的暴風與海洋、火山爆發和雪崩等主題表現。

天地一沙鷗 ———《海邊修士》(Mönch am Meer)

Photo by Fine Art Images/Heritage Images/Getty Images

卡斯帕‧大衛‧弗雷德里希 Caspar David Friedrich\
布面油畫,110×171.5 cm
1808 – 1810年

談起浪漫主義的自然風景畫,弗雷德里希無疑是當中的佼佼者,而這幅《海邊修士》更是他最著名的作品之一。一大片陰冷天空罩在深色的海上,一名修士站在岸邊眺望。看著這個畫面,你有什麼感受?

此畫剛展出時引發不少批評,因為它並沒有引導我們視線的前景物件,來營造顯著的空間感,一切都在遠處,而眼前所見盡是壓倒性的「空」。

這幅畫極為簡潔,以天、海、地平行分割為構圖的三大部分,而且大膽地讓天空占據了畫面的80%。地平線直接橫跨整個畫布,並用上了一種叫做「漸淡畫法」的技術,也就是將一種顏色混疊在另一顏色上,創造出朦朧的漸層效果,巧妙完成了天與海的交界過度。

唯一垂直的元素,只有孑然一身的修士,他的身影很小,對比天空的浩瀚,體現出自然的無垠。他的正上方有一朵較白的雲(也可能是雲層縫隙露出的微弱陽光),似乎是要讓觀者不至於忽略修士的存在。在修士周圍還有幾隻不太明顯的海鷗,更烘托出強烈的孤獨和渺小感——天那麼大、海那麼深,而我們,就像唐朝詩人杜甫形容的,不過是天地間一隻孤零零的沙鷗罷了。

弗雷德里希過人之處,在於他不需要描繪驚險的暴風、或駭人的火山,而是以再日常不過的天空與海洋,徹底傳遞自然的崇高偉大。

夕日的怒火———《奴隸船》(The Slave Ship)

Photo by Barney Burstein/Corbis/VCG via Getty Images

約瑟夫‧瑪羅德‧威廉‧泰納 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
布面油畫,91×123 cm
1840 年

這幅圖和《海邊修士》不同,有明顯的視覺焦點:中間的白色太陽,我們的視線,隨著被染紅的天空來到混亂的前景,並掃過遠處航行於波濤之海的一艘船 —— 乍看之下,我們不太確定發生了什麼事,只在宛如火焰燃燒的夕色下,感覺到不祥、不安的氣氛。

然而,這幅畫的原名提供了一切線索:「奴隸販子將死者與垂死之人扔下船 —— 颱風來襲」。

這幅畫描繪的是一起真實事件:1781 年底,從非洲運送奴隸的英國船隻「宗號船」超載啟航,在飲用水不足的情況下,船員陸續將 133 名黑奴推落大海,打算詐領保險金。這起事件催生了廢奴運動,雖到1833年英國才正式廢除奴隸制度。

光影的捕捉一直是泰納的強項,橘紅色夕照與海浪陰影下浮沉的恐怖前景(斷肢、鎖鏈)形成對比,紅色餘暉映在海面,暗示這場血腥的屠殺,而船隻向左駛入一場風暴中,海天之間的白光彷彿上帝的一隻眼,看著這一切混亂。而實際上,宗號船並沒有遇上颱風,泰納或許想藉此傳達:人的惡意,最終將敵不過大自然的天譴。

刺激感官、刺激靈魂本就是浪漫主義的特色,而泰納筆下的自然(nature)不只是山海,也是人類本質(nature):藉由戲劇性的畫面,刺激觀者去尊敬自然、反思人性。在 1840 年首次展出時,他還在畫旁配上了自己的詩《希望的謬誤》,表達出他對奴隸制度真切的反對:

桅杆上的手,敲擊著索栓, 

遠方夕日動怒,雲湧如烈火一般,

宣示颱風將臨。

在它橫掃甲板之前,將死者與垂死者,

拋下海 —— 鐐銬至死仍桎梏其身,

希望,希望!謬誤的希望!

你如今又往何處進行交易?

末日狂想——《神忿怒的大日》(The Great Day of His Wrath)

Tate Images via WikimediaCommons

約翰‧馬丁 John Martin
布面油畫,197×303 cm
1851 – 1853 年

此作靈感來自聖經中的故事「最後的審判」。馬丁的描繪與聖經的描述十分相似:大地震動,太陽黯淡無光,月亮染上血色,眾星殞落,天崩地裂……而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人類的抵抗只是徒勞 —— 沒錯,他畫的就是世界末日。有藝評家認為,真正的主題與當時倫敦的快速發展有關:對比聖經中,巴比倫在文明高度發展後迎來了末日。

馬丁的作品時常探討這樣規模弘大的主題,光影對比強烈,用色大膽鮮明,畫面充滿張力,而這幅畫的「破壞力」更尤其驚人:整座城市被撕裂,向下墜入深淵。山脈變成了巨石,撞毀所有建築物,閃電又劈開了巨石,把一切砸向深淵,而地上的人們則絕望地掙扎。此外,此畫尺寸非常大,不僅在視覺上,在面積上亦十分震撼。

但這種「大幅」的戲劇性景象應該不怎麼讓人陌生:馬丁啟發了許多知名電影導演(比如《星際大戰》的導演喬治‧盧卡斯)。或許,在你看過的電影中也有向他致敬的成分。

然而,馬丁的作品和如今那些以「末日」為題的電影相同,並非單純想嚇唬人,而是希望藉由引起恐懼,提醒人們殘害自然的惡果——畢竟,我們現在也見證到了,這些末日景象已慢慢浮現在現實生活中:風災來襲,卻因為人為開發山區而造成土石流;海嘯來襲,但核電廠的存在卻導致傷害更加猖狂,且遺禍至今。

天災雖是地球運行的必然,但人禍卻往往讓災害變本加厲。回頭去看這些19世紀巨作,你會希望它們是嚴厲的提醒,還是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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