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勒瑰恩的瀚星系列

勒瑰恩的瀚星系列
《黑暗的左手》
娥蘇拉.勒瑰恩
木馬出版社(新版預計 12 月出版)

光明是黑暗的左手,黑暗是光明的右手。
雙身合一,生命與死亡,
並肩躺臥,如情慾勃發的愛侶,
如緊握的雙手,如同終點與道路。

或許是中譯版的出版順序,以及台灣類型文學界的主導之故,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在台灣以地海(Earthsea)青少年奇幻系列最為出名。這也導致國外奇幻小說票選榜只要沒有出現地海系列,或者名次很後面時,就會引發一堆不滿的聲音。

不過,她在國外的名聲其實源自拿下雨果與星雲雙獎的科幻小說《黑暗的左手》(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 1969)。本書描述一位來自「伊庫盟」的使者真力‧艾前往暱稱為冬星的格森星,試圖拉攏該星加入伊庫盟。但身為地球人的真力‧艾被其出身背景所蒙蔽,無法體會格森星人的文化與他們的生理有多大的關聯——格森星人平時不具性別,只有每月的特定時刻會發情並轉為男性或女性,然後配對和生育。這種雙重性也反映在他們的思想中:光明與黑暗、陰陽兩者不可分離,一如太極圖騰。(勒瑰恩深受道教影響,更曾自行翻譯《道德經》。)真力‧艾不懂格森星人強調尊重的處世之道,被當成騙子和關入集中營,接著由被放逐的前首相兼好友救出;等到兩人艱苦穿越冰天雪地重返文明時,真力‧艾才終於理解並愛上他的夥伴,最後也順利說服格森星諸國加入伊庫盟。

什麼是伊庫盟(Ekumen)?伊庫盟是個星球聯盟,致力於文明間的交流。原來人類並非發源自地球;遠古時代的瀚星(Hain)人曾改造和殖民過許多世界,並以基因工程設計了不同的變異人類版本(例如雌雄同體的格森星人)。三百萬年前的瀚星文明衰退後,這些殖民地被留下來自生自滅,直到現今的瀚星人嘗試重新聯繫並瞭解他們。

瀚星人最早成立了有九個星球的聯盟,但似乎隨著外星種族 Shing 對地球的入侵而消滅。這些在瀚星系列前三本沒那麼知名的作品裡交代:《蘿卡儂的世界》(Rocannon’s World, 1966)、《流亡星球》(Planet of Exile, 1966)以及《幻覺城市》(City of Illusions, 1967)。Shing 被擊敗後,在《黑》已有八十個星球成員的伊庫盟就出現了。不過就勒瑰恩的說法,伊庫盟跟星球聯盟也可能只是命名上的變化,反正她並未特別留意設定一致性。畢竟,伊庫盟系列正如許多太空歌劇小說,最主要目的仍是創造一個可自由發揮的舞台,例如格森星的性別與社會議題,並透過外來者的存在/入侵來襯托對比。(當然勒瑰恩在處理格森星人的性別形象與代名詞時還是產生了一些爭議,以致她日後數度撰文闡釋、捍衛然後修正自己的看法。)

勒瑰恩的人類學家父親對她同樣影響很大——難怪故事中對各個文明與民族都有著鉅細靡遺、彷彿實地調查般的豐富描寫,偶爾還穿插著信仰傳說,成為她本系列作品中的一大特色。

贏得雨果、星雲、軌跡獎的另一本傑作《一無所有》出版於 1974 年,故事發生在賽提(Ceti,天倉)星系的烏拉斯與安納瑞斯雙星;前者是富饒又腐敗的資本主義世界,後者則是貧窮但封閉的無政府共產世界。來自安納瑞斯的物理學家薛維克為了完成安射波(ansible,或共時通訊機,能跨星際即時通訊的假想裝置)的研究——這玩意在《黑暗的左手》等故事已經成為常態——不得不離開家鄉前往烏拉斯。我們透過兩段交錯和不同時間的故事線,目睹主角在兩種截然不同體制下產生的體驗,特別是在跨越兩者界線時承受了震撼教育。安納瑞斯太空港禁止進入的高牆,於是就像《黑》的太極圖騰,帶有極強烈的象徵意義。

中篇〈世界的名字是森林〉(The Word for World is Forest, 1972;獲得雨果獎)則有濃濃的反越戰氛圍。人類來到他們所稱的新大溪地星開採珍貴木材,並強徵當地人猿種族充當勞工、性奴隸。多數人類不認為這些人猿是智慧種族,但艾斯須人的確是瀚星人的殖民後代;艾斯須既是這世界的名字,也代表著「森林」。(聽起來有點像《阿凡達》對吧?)故事從三種視角交互進行:標準的「人類主義者」大衛森,同情艾斯須人但仍受自身觀點限制的人類學家呂波夫,以及從人類身上學會殺戮的原住民席維爾。最後艾斯須人靠著他們學到的新概念推翻了人類,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迫害他們的人類視為畜生,但這也永永遠遠改變了艾斯須人。

《四種寬恕之道》(Four Ways to Forgiveness, 1995)以維瑞爾和雅歐維為背景。維瑞爾星盛行奴隸制度,而其殖民星雅歐維則由奴隸贏得了獨立,兩者皆男尊女卑、階級分明,奴隸制度的陰影徘徊不去。本書四個中篇從不同角度看待這兩個世界:率領過奴隸的前領袖、伊庫盟使者(一位是有地球血統的女性,一位是瀚星人男性),以及地位最低賤的奴隸之妻。寬恕不是原諒,而是一種對立場的理解。

勒瑰恩也寫下一系列瀚星中短篇故事,多半收錄於短篇集《風的十二方位》(The Wind’s Twelve Quarters, 1975)與《世界誕生之日》(The Birthday of the World, 2002),當中不乏跟前面三本書同背景的創作。《世》更有幾篇故事探討了性別議題:〈賽亟黎星情事〉(The Matter of Seggri)女性至上、女多男寡的特殊社會,〈孤絕至上〉(Solitude)的性/愛分離,此外〈別無選擇之愛〉(Unchosen Love)與〈荒山之道〉(Mountain Ways)則以不同角度探討了同一個星球的兩男兩女婚姻體制。〈賽亟黎星情事〉與〈荒山之道〉都贏得獎勵女性主義作品的小詹姆斯‧提普奇(James Tiptree Jr.)獎。

本系列最後一本長篇《傳訴》(The Telling, 2000;軌跡獎得主)描述一位來自地球的伊庫盟女使者蘇堤(逃離被宗教狂熱分子掌控的家鄉)前往遙遠的阿卡星,但該星的歷史及語言似乎已遭破壞殆盡,人們狂熱地擁抱外來新科技。最後,她在偏遠鄉鎮發現了舊習俗仍在流傳的跡象;她必須克服自己對迷信的反感,以及該國當局的嚴密監控,好理解當地人的「禁忌」文化。勒瑰恩在本書將重心放在傳統與現代生活的強烈對比,而非提出「哪種較好?」的思考空間。事實上作者自己也說了:這故事就是影射中國文革下掙扎生存的西藏與道教。(有趣的是,這本書在中國還真出了譯本。)

台灣僅出版過《黑暗的左手》、《一無所有》和《世界誕生之日》譯本。可惜在繆思出版社一兩年前關門後,同集團的木馬出版社接收了地海六部曲重出,其餘書目卻不見蹤影。但想想某位總編曾說:「在台灣出版圈子裡,即使是剛出道的編輯都具備一個基本常識:『科幻是票房毒藥』,因為存活率大概只有千分之一。」將來我們或許只能像蘇堤或勒瑰恩筆下的人類學家,得到圖書館與舊書店最偏僻的角落,才能尋得這些書的下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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