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

The Things of Ember

專欄作家-v3-2_駱以軍_物之書

我們這間教室擠了七、八十個「癮者」,應該是說,繳了學費,想取得「正式癮者」證書的人們。我第一次走進去時(那是在一間位在城市高級區咖啡屋的地下室),對那種人體挨擠的氣味疊加,以及男男女女像水流裡的水珠各自細微的晃動,感到一種暈眩感,但後來他們各自站起來說起一小段故事的發光時刻,我才發現他們年齡層差異頗大,有五十多歲的上班婦女、四十多歲的高中老師、三十多歲的有錢正妹、懷才不遇的科幻作家,或二十多歲的研究所學生⋯⋯。其實他們都已像那些浸潤過產生沁色的不同青田石,靈魂的蕊心有裂痕、有紅筋,有不同的蘿蔔絲紋或牛毛紋、金沙、花生糕紋絮,生命的奇特遭遇讓他們早已是藝術品一般的「癮者」,但他們兩眼發光,充滿熱切,希望得到一張正式的「癮者證明」或「癮者病歷」。

有一個女孩說起她曾住在精神病病房樓層一陣子,裡頭的人都對她超溫柔、超好,因此她覺得:咦?他們不是和正常人一樣嗎?會不會是被誤判精神病呢?但是等她出院那天,無有防備的和這些樓友留下 LINE,接下來兩個月,她接到他們不同的 LINE 訊息,各種怪異的邀約和提議,讓她心力交瘁,她才想「幹!這些人真的是瘋的!」(但為何她會有一段時間去到精神病房樓層呢?她是個甜美、眼睛清澈、說話細聲細氣的女孩,但我感覺在這地下室裡挨擠,安靜聽她說的人群,像實驗室裡的老鼠,有一種身體輕微波晃的騷動)。她說有個病友叫阿美,常打電話給她借錢,說是因為太窮沒錢吃飯,但她也窮啊,只能拿出一百塊給阿美。後來其他病友告訴她,這阿美都是這樣,輪流找所有病友借錢,每人也就只能借一百、兩百,竟如此一般在城市裡生活。但有一天阿美告訴她,她要去三溫暖當妓女(那種很便宜的)來維生,因為她沒地方住啊。她只能說:「噢,但妳要做這職業,要做好防護措施喔,千萬不要被染病啊。」她說阿美非常瘦,很難將她那模樣和「妓女」連結,結果半年後,她遇到阿美,阿美說她真的染上愛滋了。

女孩另一個記憶則是:一個奶奶,總是懷疑病友或護理師偷她的錢,這奶奶其實不是精神病,是老年痴呆,被兒女送去老人安養院,但因為太愛指控別人偷她錢了,所以安養院受不了,把她送來精神病房。那天也是,老奶奶尖叫著說她有 6,000 元被偷了,全樓層雞飛狗跳,你想像那些精神病友憔悴恐懼的臉:「我沒有偷!」以及那些護理人員氣急敗壞但不得不搜找整個病房的混亂,連浴室都找了——事實上那些病房全裝了監視器,精神病患可說是完全沒有隱私的一種人——浴室是唯一監視器死角,但包括蓮蓬頭、毛巾、牙刷,都設計得非常安全,絕不讓患者有可能關上浴室在裡面自殺。總之很妙的是,護理師打電話給奶奶的孩子,那天他們來探房時,真的給了她 6,000 元,但怎麼找都找不到那個錢。一直到當天夜裡,有一個護理師興奮地大喊:「找到了!6,000 塊找到了!」

原來奶奶把那 6,000 元藏在自己穿在身上的尿布和私處之間。

另一個長得極秀氣,甚至漂亮的男孩,說起他念大學時,有去找學校諮商師的習慣(地下室教室的人群又是一陣池水細微的漣漪),他說話像是盯著自己的鼻頭,自言自語,修正和質問自己上一句話的漏洞。他說他遇到的第一位諮商師是一個菜鳥,還在念研究所的實習生,那個女孩極溫柔,幾乎讓你覺得人類發明「溫柔」這個詞,恰就是為這女孩完全的熨貼吻合,但那女孩本質上是一種像一泓清泉的溫柔(讓你想掉眼淚、想信任、想靠在她裙子上睡著,覺得幸福),卻和她所受的整套諮商師訓練、設定好的疏離、區隔、一種規訓話術相抵觸。「你今天有什麼想告訴我的嗎?」「嗯所以你不喜歡這種感覺?」諸如此類,他覺得他愛上這個諮商師,或是愛上這和她獨處一室的諮商時光。但她似乎用著看不見的,像太極拳那樣的諮商師訓練,從四面八方,有個靈動玻璃牆擋著他想突破、和她進行「心靈的」(而非精神分析)的對話,他和她都被這種諮商師與高智商病患間的過招,弄得精疲力竭。

結束了這段諮商關係後,他第二年又找了第二個諮商師,他刻意找了一個外型、氣質和第一個諮商師很近似的女孩,也是個菜鳥。但這次他並沒有對那第二個諮商師產生戀愛的感覺,反而他和第二個諮商師全部的諮商時光,都在談論、疑惑與解析他對第一個諮商師那種若近又遠、霧中風景的煩惱。有一天他說起第一個諮商師告訴他的,諮商師最嚴格的一條規定就是,不論諮商期間,乃至結束後,都不得和諮商對象有進一步的關係(朋友、情侶、買賣、性)。這第二個諮商師突然暴怒,跳脫出諮商師的角色,說:「哪有這條規定,我和我曾經的病友,在諮商結束後,都保持很好的朋友關係。」她似乎對他的上一任(諮商師)非常不以為然。

而說故事的這個秀氣、內向的男孩,說他意外加了這第二任諮商師女孩的臉書,她不是以本名,不是以諮商師的身分,而就是一般年輕人在自己的臉書,轉貼一些訊息啦,發一些意見、牢騷啦,去哪吃美食的打卡並照片啦,他也以讓對方不知是他的、另一個身分,如一個臉友上去留言,和她討論,見到另一種情境下的她。

我說:「你真是個諮商師獵人。會不會又找第三個諮商師談論和第二個諮商師的這段感情。」

全教室的人都笑了。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