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美學中尋得救贖——《東京人》導讀

日本文學家川端康成一生發表超過五百部小說作品,從數百字的掌小說到四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東京人》,形式不拘。1933 年發表的〈禽獸〉一作,被盛讚為「昭和前期文學的珠玉」。在當時提倡大眾文學的風氣之下,川端堅持追求純文學。1935 年他寫下〈雪國〉,逐步奠定其日本文學最高峰的地位


《東京人》
川端康成
麥田出版,NTD $799,線裝 / 752 頁

1970 年 6 月,川端康成應「中華民國筆會」的邀請,來到台北參加「亞洲作家大會」,距離他在 1968 年 6 月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日本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只有一年多的時間,對當時台灣文壇是件轟動的大事。

從台北回到東京沒多久,川端康成又風塵僕僕動身前往南韓的首都,今天的首爾,當時還稱為「漢城」,參加了第三十八屆國際筆會年會,作為開幕演說貴賓,接著又到漢陽大學領取了榮譽博士學位。

這兩場在國外的活動,卻引發了日本國內的騷動。為了抗議川端康成連續去到由「專制者」蔣介石和朴正熙統治的台灣和南韓,幾位左派年輕作家憤而公開退出日本筆會。參與「退會事件」的作家中,包括了後來繼川端康成之後,成為日本第二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大江健三郎。大江顯然一直記得自己年輕時和川端在立場上的極端對立,在領取諾貝爾文學獎時,特別發表了標題為「曖昧的日本與我」的演說,明顯地針對川端極為有名的受獎演說「美麗的日本與我」,表達了對川端的批評與保留態度。

1968 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Getty Images)

這只是川端康成獲得諾貝爾獎之後,接踵而來諸多騷動中的一個。和這件事同等重要,對於川端產生的心理衝擊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是 1970 年 11 月三島由紀夫自殺。在寫完了最後的巨幅長篇《豐饒之海》後,三島帶著一群人衝進了自衛隊基地,發表了自認慷慨激昂的宏揚大日本魂演講,然後公開切腹,結束了才 46 歲的年輕生命。

三島切腹自殺成了日本頭條新聞,也受到國際的注意,因為三島是日本作家中作品外譯最多,在日本之外知名度最高的一位。三島轟轟烈烈的文學生涯起點,就是在 1946 年年初,大膽地帶著自己的小說新作〈菸草〉前往川端康成的住處拜訪,受到川端的賞識與推薦,得以將小說發表在《人間》雜誌上,因而在日本戰後文壇嶄露頭角。從此之後,三島始終恭謹地對川端執守弟子之禮。

二十多年的師生情誼,使得川端康成成為三島治喪委員會主任委員的當然人選,無從推辭。然而主持三島喪事的過程中,川端必然知曉多少人在背後竊竊私語的議論吧!「可憐的三島,藉由川端進入這個文學世界,卻又因為川端而徹底離開了這個世界啊!」

三島極度熱中將自己的作品推廣到國際上,也早早就夢想著有一天能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至高殊榮。事實上,當時接受瑞典皇家學員諮詢的日本文學專家,每個人都注意到了三島的文學成就,也都將他放在得獎的建議名單上。然而最終在考慮不只要選出一位優秀的日本作家,還要是最能代表日本、具備日本特質的作家,作為老師的川端就超越了三島,脫穎而出。

儘管三島是最早得知川端獲獎,也是最早向川端恭賀的人,然而他的複雜心情可想而知吧!每年只頒給一位作家,成立七十多年才選到日本作家,而且又只頒給活著的作家,考慮這樣的諾貝爾文學獎辦法與性質,川端獲獎的同時,幾乎也就等於宣告了三島此生必定和諾貝爾文學獎絕緣了。

三島後來的生涯軌跡,明確反映著這件事的巨大影響。他投注心力創作著眼於傳世的《豐饒之海》,以輪迴的劇情推展挑戰終極的生死問題,提出了超越小說、超越一般文學作品的哲學洞見,並且在依照自己的計畫完成這部壓軸之作後,一刻都沒有延遲,立即奔赴死亡。

如果川端沒有得獎,如果三島仍然抱持著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夢想,三島應該還活著,還繼續在文學路上堅毅前行吧!還真是無法阻止人們如此合理地感嘆猜測。然而,這樣的說法,雖然只在暗處流傳,卻讓川端情何以堪!

三島由紀夫死後不到半年,1972 年 4 月 16 日,川端突然在住家服下安眠藥後打開煤氣,攜同妻子無預警地自殺了,時年 73 歲。

因為川端沒有留下遺書,對於他的死因無可避免有了種種解釋說法。最明確最可信的,是他的死一定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有關。

獲獎之後日常生活被打擾,譽之所至謗必隨之,在身體和精神上,都給川端帶來了龐大的壓力。

不過諾貝爾文學獎帶來的,或許還有另外更深層的精神衝擊,那就是使得川端康成覺得自己完成了「餘生」的使命。

這要從 1947 年好友橫光利一之死說起。橫光利一只比川端康成大半歲,算是同齡,1921 年年底,兩個人在前輩菊池寬家中認識,從此成為莫逆之交。不論在個性或作品風格上,橫光利一和川端康成都形成了強烈的對照互補。最普遍的看法,就是兩個人一陽一陰,自然地彼此深深吸引。

在兩人的友誼和文學創作關係上,很明顯地,橫光是「陽」而川端是「陰」。川端參與的許多活動,其實都是由橫光帶領的。有人將他們這兩人一組的文學搭檔,拿來和芥川龍之介與菊池寬相提並論,也就是其中一個以光燦耀目創作呈現在世人眼前,另外一個則扮演了稱職的陪伴與支持角色。在這樣的對照中,一般是將橫光比為芥川,川端比為菊池,也就是說,橫光的創作成就要高於川端。

然而這樣一個光耀的創作者橫光利一,卻沒有活過 50 歲,在 1947 年年底去世了。哀痛的川端康成發表了一篇悼文,在文章裡明白宣告:「從此就是餘生⋯⋯」

餘生,意味著已經失去了原本活著的理由,勉強苟存下去。讓川端產生如此強烈「餘生」感受的,除了好友橫光突然去世之外,更普遍更無可逃躲的因素,必然還有戰爭以及日本戰敗的事實。

川端在「大正民主」時代成長,經歷了從大正到昭和日本社會氣氛的劇變,西方式的自由風氣讓渡為法西斯的軍國主義,然後又見證了從戰爭爆發時的群情激昂到終戰帶來的極度恥辱。他不可能不受時代變化影響,1946 年時特地前往旁聽東京戰犯審判,更不可能不思考戰爭。

只是他對戰爭的思考與反省,以極其幽微而非公開張揚的方式來表達。一部分的呈現,我們可以在他戰後幾年中新撰的小說,例如《東京人》中看得到。這部川端畢生寫過的作品中篇幅最大的小說,長期以來名氣和受重視程度,遠遠不如《雪國》、《千羽鶴》、《古都》、《美麗與哀愁》等作品,其中一個原因,恐怕就是這部作品中涵括的濃厚現實性,川端在小說裡放進了許多具有時代性的寫實細節,不像是典型的川端風格,而且事過境遷,讀者就比較不容易投入那樣的日本戰後社會情境裡。

不過換另一個方向看,也正是這樣的例外性質,顯現了《東京人》這部小說的重要性。這是川端摸索朝向一個「餘生寫作」的關鍵階段,比對他前後的創作軌跡,可以讓我們對於他的戰爭反思及戰後生命選擇,有更明晰的認識。

所謂「餘生」,從不得不面對橫光利一去世事實之後,以川端自己的話說,那就是「要凝視故國的殘山剩水」。經歷了戰爭,尤其是經歷了恥辱的敗戰,日本已經不再是川端出生成長的那個日本了。最大的差異,在於這樣一個日本,在世人眼光中失去了繼續存在下去的合法性。作為一個國家,作為一個社會,日本人自身都無法辯護日本的存在,在那樣的狀態下,要日本從地球上消失,都讓人提不出什麼理由來反對吧?

應該消失卻還繼續存在,應該死去卻還苟活餘生,憑著的是什麼?川端找尋並確定了他自己的答案,那就是要從近乎絕望的「殘山剩水」中找出讓日本可以、應該繼續存在的理由,抵抗敗戰所帶來的終極恥辱。

對應戰爭那麼鮮明的破壞與悲劇,承擔東京裁判所彰顯的巨大責任,還能找到什麼理由為日本辯護嗎?還是至少呈現戰爭之外,戰敗與責任之外,另外的日本面貌?

在這點上,川端有著特殊的經驗與長處。相較於橫光利一的「陽」,川端的「陰」一般就是被認定為接近日本傳統之美的,無論在美的品味標準或表達上,川端的美都和日本傳統有著密切的連結。

這不是川端年輕時創作的本意。剛開始在文壇闖蕩時,川端和其他年輕人一樣,不會一開始就要背負老氣橫秋的傳統重擔的。和其他年輕人一樣,川端的創作養分與靈感啟發,許多都來自西方,快速、飢渴地吸收西方流行的文學風潮,或引介或仿習。不論是「新感覺派」的美學意念,還是「掌上小說」的特殊形式,都表現為來自歐洲的外來刺激產物。也和其他年輕人一樣,對於自己的文學風格,會要強調其獨特性與開創性,而掩蔽其與傳統之間的聯繫接續。

然而在戰後的「餘生思考」中,川端康成逆轉了年輕時的態度。他反過來收藏起自己身上所有外來文化的影響,不再突出個體個性,改寫了自己的文學創作故事,將自己的文學重新解釋為日本傳統之美的代表。

如此逆轉的立場,在諾貝爾文學獎受獎演說中,展現其極致。「日本之美與我」要訴說的,是一個謙虛無我的故事。援引各種日本詩歌、宗教、美術,乃至山水典故,川端的潛文本就是:「你們在我的小說中讀到的所有、任何美好事物或感官領悟,其實都來自日本傳統,我只是這美好傳統的一個承載者與轉述者,如此而已。」

換句話說,川端自我選擇的「餘生」使命,也就是要以「美」來重建日本的形象,藉由「美」來讓人遺忘日本的戰爭與敗戰可恥事實。川端要說、要為他的日本主張的,是日本的美具備獨特、永恆的價值,放在人類歷史文明的圖譜上,有著無可取代的意義。因此,即使背負著戰爭與敗戰的恥辱,是的,日本仍然應該繼續存在,日本人仍然可以做為傳統之美的承載者而繼續活下去。

這樣的「餘生意識」,毋寧是高貴而令人動容的。換另一個角度看,這樣的「餘生意識」也是一份艱難到近乎執迷夢想的自我折磨。或許就是覺得必須承擔足夠的折磨,才能夠對得起戰爭之後就早早謝世的好友,文學成就與前途都還勝過自己的橫光利一吧。

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確切化身為「日本之美」的代表,得以堂皇地在世人面前張揚「日本之美」,應該算是這個夢想的意外實現吧。原先只是為了安慰自己,讓自己得到勇氣與力量去度過「餘生」的想法,出乎自己最樂觀想像地竟然實現了。經過了剛開始的興奮熱鬧,川端的心中接著恐怕就會有了一份空虛逐漸在侵蝕吧。

1968 年 10 月 17 日,川端康成贏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在東京自家接受親友敬酒。(Getty Images)

「餘生」的使命完成了,作為倖存者還要做什麼,還能做什麼?放眼一看,能夠了解自己這種「餘生意識」的戰爭同輩人紛紛凋零殆盡,再要苟活下去的動機愈來愈薄弱了⋯⋯或許就是在這樣的心情下,川端康成活完了他的時代,疲累地走向人生的終點⋯⋯

從戰前到戰後的摸索,完成於 1955 年的《東京人》絕對有著關鍵地位。小說中藉由敬子的遭遇,川端明白寫出了戰爭對於日本社會產生的內在衝擊。最深層因而也最難訴說、最難處理的,是原有的家族倫理人情規範,不再理所當然。最根本地,戰爭使得夫妻不再是夫妻,許多丈夫不在的家庭,女人必須調整自我角色,尋找社會資源來維繫生計,於是過程中,女人的社會關係、相應的感情對象,也都必然挪移變動。

沒有現成的家庭倫理規範,感情變得流動、不安,可能出現突兀、戲劇性的轉折,牽涉在這種人際關係的人,都必須自己去摸索感情形成和表達的模式,沒辦法簡單套襲既有的模式過日子。這樣的環境因而打開了一個難得寶貴的空間,讓每個人依照自己的個性去創造對自己真實的情感,無從閃躲自我決定的責任。

小說中的每一段感情,對於小說中的角色都是百死千難的考驗,沒有辦法囫圇廝混過去。俊三和敬子不是正常的夫妻,敬子和弓子也不是正常的母女。俊三無法承擔戰後社會的激烈動盪,選擇在公司倒閉之際失蹤,將敬子放進一個極其為難的處境,要找也不是,不要找也不行;在種種證據之前,甚至無法拿定主意應該選擇相信俊三已經去世還是仍在人間。俊三的失蹤,也逼得敬子和弓子必須重新決定彼此的母女關係,選擇究竟要相信血緣,還是相信生活中建立起的親密關係。

敬子和昭男之間,是絕對不可能成為夫妻的情感;相對地,弓子和清則是無論是否成為夫妻都必然尷尬的情感。就連已經正式成為夫妻的朝子和小山,在那樣的戰後動盪環境中,也都無法形成固定安穩的關係,個性差異立即造成了情感的僵局⋯⋯

另外還有一段奇特、更難歸類的感情,發生在俊三和美根子之間,或者該說是美根子對於俊三的感情。從美根子的角度看,這段感情雖然短暫卻如此刻骨銘心,以致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給予她從未想像過的信心與執念,讓她離開原先底層事務員的工作,轉而變成了風姿百媚的招待小姐。但從俊三的角度看,同樣的經歷卻是船過水無痕,阻止不了他離開既有生活、徹底拋棄既有身分的決定。

透過細膩耐心的描述,川端一方面利用了戰後的局勢,使得這些變動的感情成為可能,卻又不至於勉強矯情;另一方面,他也藉由這些人的具體生命掙扎選擇,顯露出戰爭帶來的長久衝擊,一直保留在一般人意識與生活底層的荒涼與煙硝干擾。

在建構「戰後生活」上,占有特殊地位的,是敬子的珠寶買賣與設計生意,以及朝子的舞台戲劇追求。這對母女有著很不一樣的人生觀、價值觀,然而在一件事上卻毫無疑義地共同疊合了,那就是她們都以藝術和外在世界連結,也因為藝術給予了她們生命特殊的力量。

類似的主題,也出現在川端康成戰後的另一部小說《舞姬》中。綜觀《東京人》和《舞姬》,我們可以明確地追索川端對於女性與「美」的持續關切與進一步的視野開拓。女性有比男性遠為敏銳的「美」的知覺與品味,能夠在眾多平凡的事物與現象中,察覺、挖掘出蘊藏的「美」或「美」的暗示與原理,這賦予了女性生命不凡的內在質地。不只如此,女性也能夠從不美、庸俗的事物與現象中,堅持去創造出「美」來,視對於「美」的執著創造,為己身不容推卸的根本生命情調,甚至存在責任。往往是在對於「美」的堅持上,定性並定義了女性的真實身分認同。

這樣的能力與態度,在戰後的日本格外重要。作為軍國主義後果的荒蕪廢墟中,從物質到精神到人際關係,都呈現一片醜陋的模樣,日本僅有的救贖,只能依賴對於「美」與秩序的重建,重新和傳統的美學生活情趣連接上。這樣的救贖,顯然不能靠軍國主義之下癱廢了的男人,只能寄託在還不放棄,還有力氣去愛去堅持「美」的各種女人身上。

《東京人》寫了來到東京失落了家鄉的人們,不過他們真正最根本的失落,是沒有了可以安放心情的「美」與秩序。這樣的「東京人」回不了已經被時代與戰爭破壞了的家鄉,但他們可以、他們也應該,靠著不依賴既有家庭倫理建立起忠於自我的真實情感,來重新找回「美」與秩序,即便在廢墟中仍然能夠挺直脊椎,說服自己將低垂的頭逐漸地抬起來 ……


本篇導讀轉載自《東京人》,2018 年 4 月由麥田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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