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墨西哥,非生,非死——只是不在

上月初,墨西哥首位左派總統羅培茲·歐布拉多(Andrés Manuel López Obrador)就任,誓言打擊貪腐與暴力。這個長期為貧困和治安問題所困的國家,是否真能迎來曙光?美國國會研究機構 2018 年的報告指出,自 2006 年墨西哥毒品戰爭開始以來,已知有 15 萬起謀殺案與販毒集團有關。然而,或許比死亡更折磨人的,是長年來在販毒集團脅迫利誘下,遭當局置之不顧、堆積如山,一件件生死不明的失蹤案


墨西哥·哈拉帕——清晨 5 點,一對伴侶聽見手機鈴響,從床上彈了起來。他們幾乎沒闔眼。卡洛斯·薩達涅(Carlos Saldaña)前一晚在醫院過夜,他的爛腸胃把他整慘了。

他祈禱痛苦會過去,也祈禱上帝給予他力量。警方的突擊行動就安排在今天;他追查了販毒集團多年、獨自跑了許多次調查,就為了找到毒販們丟棄他女兒的地點;今日,一切就要水落石出。

長久以來,他懇求官員們施捨任何、哪怕是一丁點的協助。此刻,他卻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力氣起身走路。

「神呀,怎麼偏偏是今晚?」他在醫院喃喃自語,還痛得縮起身子。「我等這一刻等太多年了。」

過去六年,他都在尋找女兒卡菈(Karla)的下落,遇上任何為難和阻礙,他一路橫衝直撞過去,他的偏執近乎癲狂:販毒集團的威脅、政府的冷漠、惡化的健康狀況,就連他其餘子女都紛紛反對,他們擔心父親的魯莽會置全家於險境。

薇琪·黛加迪攸(Vicky Delgadillo)看著薩達涅緩緩起身、再抄起拐杖。她也有個失蹤的女兒,女兒叫尤聶莉(Yunery),如今薩達涅同樣當尤聶莉是自己孩子。兩年前,兩人共組了一個家庭、一場人生,也共享一場自失落而生的愛情。黛加迪攸能體會主導薩達涅人生的強烈執著;一樣的執著也成了她人生的主調。

黛加迪攸瀏覽過女兒的相片後,擦拭湧出的淚水。(Daniel Berehulak / The New York Times)
黛加迪攸(左)和薩達涅(右)兩人在尋找各自失蹤的女兒時相識。(Daniel Berehulak / The New York Times)

天亮以前,他們的禱告蒙神應許。薩達涅元氣稱不上恢復,卻也至少站得起來。餘下的,憑著他的意志力和腎上腺素就撐得過去,他會生出力氣,參與牧場的突擊行動;他心底知道,兩個失蹤的女孩都埋在牧場裡頭——她們是韋拉克魯斯全州數千失蹤人口中的區區兩人,而全國尚有杳無音訊的數萬人。

兩人無聲地行動,再三檢查行囊。黛加迪攸準備了午餐,裡頭有蘋果、蘿蔔和燉蔬菜,免得薩達涅又鬧肚子。

她煮了熱水沖即溶咖啡、烤了吐司,薩達涅則忙著清點必備用品:望遠鏡、手套、靴子和充電器。

黛加迪攸的孫女、尤聶莉年幼的女兒們就睡在第二間臥室。做完早餐後,黛加迪攸就著客廳牆上的鏡子點了睫毛膏,薩達涅這時候打包完成。

「我想,我們今天用不上這個。」他說道,同時手伸到家裡廉價塑料沙發後頭,抽出他們平常拿來搜索亂葬崗的金屬長釘。「我想其他人參與搜索時都會帶這玩意兒去。」

6 月溽晨,太陽還沒升起,他們就動身了,帶著四個袋子,與他們再熟悉不過的一種矛盾心情:期待又恐懼,不知道自己究竟會找著些什麼。

2017 年 6 月,薩達涅和黛加迪攸離開自家,參與牧場突擊。(Daniel Berehulak / The New York Times)

「整個州就是一座亂葬崗」

就官方紀錄而論,墨西哥政府承認全國有 3 萬人「消失」;男人、女人和孩子們全待在混沌的深淵中界:既非生,亦非死,他們是毒品戰爭中沉默的受難人。

然而,其實沒人說得準墨西哥有多少人失蹤。

中央政府不知道,他們沒有登記在案的全國資料。家屬們不知道,他們日日活得煎熬。韋拉克魯斯的州政府不知道,就在這個州裡頭,卡菈和尤聶莉在 24 小時內先後隱去無蹤。

時任韋拉克魯斯州州長在 2016 年 12 月就任時(甫於 2018 年底卸任),州政府的官方統計失蹤人口約是一、兩百人。他簡單確認資料,便立刻上修數字,改為近 2,600 人。

不過單就 2017 年,韋拉克魯斯州多處祕密墳塚就出土近三百具遺體;還不足辨認全貌的斷簡殘篇,才正要說出這個州、甚至這個國家過去十年間發生的故事。

「太多、太多人根本嚇得什麼都不敢說,他們的事情我們一無所知。」州檢察總長荷黑·文克勒(Jorge Winckler)説。

只是,州政府其實也沒有負荷更多案子的能耐。2017 年 3 月,州政府宣布,政府付不出為遺體作 DNA 檢測的資金,和薩達涅處境相同的家長們只能上街乞討,企圖自行籌資作檢測。

州政府人仰馬翻,甚至決定暫停境內所有搜索祕密墳塚的調查。他們已經找不到地方放置遺體了。

「整個州就是一座亂葬崗。」檢察總長說。

十多年來,墨西哥全國的販毒集團法外公然火拚,敵人的屍首隨意扔進各地沒標上記號的坑洞裡。不少軍人和執法單位依樣畫葫蘆,於是許多家屬都不敢向他們眼中和毒梟同路的政府求助。

這一切的效率和殘忍程度同樣非比尋常:沒屍體,就不成案。「失蹤」在敵人心上施加的折磨還要更加悠長,連至親確然的死訊都能橫加剝奪。

「失蹤這回事最殘酷的是,逼得你急切地相信,你的孩子或許還活在什麼地方。」人權觀察組織的常務主任丹尼爾·威金森(Daniel Wilkinson)説。「你困在恐怖的靈薄獄裡頭,你不能憑弔、也不能排遣,因為你放下孩子就彷彿是背叛,好像你殺掉自己的子女一樣。」

失落,然後有愛

2013 年夏天,薩達涅的感情生活正分崩離析,感情失敗於他算不上新鮮事。只是,這一回他不是猴急地在不同女人之間打轉,不是他過往年輕時的樣子了。

這一次,失去孩子的痛楚要撕毀他的婚姻。

卡菈失蹤兩年以來,他任憑憤怒、無能感,與一個個目標吞噬自己。他每天都在策劃下一趟搜索女兒的行動、下一場女兒朋友的訪談、下一回跟監他懷疑涉案者的祕密調查。

他當時的妻子(非卡菈生母)受不了了。他的苦心孤詣在他們自家鑿出另一個破洞。結褵十多年後,他們離開彼此。

在新公寓的牆上,他拿膠帶黏貼女兒的照片,奉作靈堂一般。他非常、非常愛她,但他們以前相處總是緊張又狀況百出。卡菈説他是半吊子父親,她的指控傷他很深,因為她所言不假。

薩達涅的手伸向小靈堂調整物件擺放,靈堂紀念著他和黛加迪攸失蹤的子女們。(Daniel Berehulak / The New York Times)

薩達涅的人生向來讓衝動牽著鼻子走,他和許多女人生了九個孩子。他個子矮,腆著大肚子,蓄著整齊的鬍鬚;他追女人就像餓漢囫圇大吃,可說是有成癮問題。為了顧一家生計,他斷了唸大學的想法而當上司機,卻始終介懷。

尋找卡菈,多多少少,是他想贖罪而走的路。

薩達涅在陽台上眺望遠方。(Daniel Berehulak / The New York Times)

卡菈和薩達涅另一個疏遠的孩子荷蘇斯(Jesus)一塊消失。這對異母手足很親,雖然薩達涅很少見到荷蘇斯,因為,他和荷蘇斯的母親分手時鬧得很難看。

2011 年 11 月 28 日晚上,荷蘇斯與卡菈一道參加派對。他們倆都喜歡夜生活,只不過夜店和酒吧裡頭常有組織犯罪成員群集。旁人最後一次看到的,是他們倆坐上卡菈的車子。兩天後,找到卡菈的車子時,車子已經落到一名非執勤警員的手上。

薩達涅在想,是不是哪個販毒集團成員當晚在酒吧搭訕卡菈,又或者她和荷蘇斯見著了他們不該看到的東西。但就像太多案子,失蹤的詳情無人知曉。

自那天以後,薩達涅的人生重新校準,投入單一一個任務:找到卡菈,還有和她一起蒸發的荷蘇斯。他加入了失蹤人口家屬的互相社團,並參加社團聚會。

在墨西哥,要尋找失蹤至親,就是要像拚命三郎創業一樣苦幹。各戶家庭認命地知道要自行努力,他們合作互助,施壓、哄騙官員,並扒住所有渺小的希望。

薩達涅一頭奉獻給搜尋任務,仔細搜索任何罪犯可能殺人的地點,組織免費的 DNA 檢測活動,並募資支持上述的計畫。

他們偵查可疑地帶,探看土壤翻過的些微跡象。他們找到翻過土的地方時,就拿出金屬十字架,往土裡鑿去 1.8 公尺,再拉出十字架,嗅聞有無腐敗的味道。貧苦人家就是這樣尋找死難親屬的。

小太陽聯合會(Colectivo Solecito)是失去子女的母親們組成的團體,她們在韋拉克魯斯市郊挖掘動土。(Daniel Berehulak / The New York Times)

他加入互助社團的第一年,認識了 43 歲的黛加迪攸,她是四個孩子的母親,棕色肌膚富有光澤,還有一對綠眼睛。她親切地歡迎他。

和他一樣,每一場會議、募款活動,和譴責政府無所作為或效率不彰的媒體宣傳,黛加迪攸無役不與。她個性溫厚,是這團怒火攻心的團體裡頭能鎮定人心的夥伴。

她和薩達涅的牽絆尤殊。彼此的孩子們幾乎是同一天消失的;他們甚至相信,綁架孩子們的罪犯是同一夥人。在他們看來,孩子們大概逃不過埋在同一塊地方的命運。

薩達涅盡其所能地翻過韋拉克魯斯全州犯罪活動資料:在哪兒做生意、在哪兒埋下敵人屍體。卡菈一個朋友告訴他,據信販毒集團在一座牧場裡頭,拿強酸溶解他們手下的被害人。不知怎地,薩達涅覺得,那會是他們孩子們的所在。

他獨自調查的成果就是這份懷疑,他也告訴了黛加迪攸。他們於是同心協力,在咖啡廳見了多次面、交換筆記;還有些時候,他們也僅是想尋求彼此的陪伴。漸漸地,他們的友誼不再只是友誼,某種不可抗力塑造了他們的人生,也織出了愛。

「這場戰鬥裡頭,我們是朋友、是夥伴。」薩達涅説。「但我們決定,要一起度過我們往後的人生,攜手迎向難關。」

2015 年 5 月 24 日,他生日那天,他搬進她家,寒磣的家當跟著遷進兩房煤渣磚住宅,黛加迪攸與尤聶莉的兩個孩子就住在那兒。

這些天來,他們都照著一樣的步調過活,古怪的生活節奏既讓他們心安,又讓他們更形孤立。他們的朋友、甚至他們其他子女都恐懼他們選擇的生活方式——那意味著無盡地追逐、持續地向州政府施壓,還有一大堆媒體宣傳活動。

現在,他們在自家福斯汽車擋風玻璃上看到恐嚇信時,不會再費事告訴旁人了;如果接到陌生人要求停止查案的神祕威脅電話,也不說了。這對伴侶因為創傷而更緊密地相偎,卻也讓他們離其他家人愈來愈遠。

「調查行動讓你幾乎沒時間養育其他子女、當他們稱職的家長。」黛加迪攸説。她和自己另兩名子女近年漸漸沒了聯絡。

薩達涅頷首同意。「我一個女兒前陣子打來,說想和我聊天。我們去了間咖啡廳,她和我說:『爸,拜託,我想請求你停下你做的事情。我很害怕,為你害怕,也為我自己、為我們所有人害怕。拜託,別再這樣了。』」

「我告訴她:『我怎麼能不找她?她是我女兒,她是妳的姊妹。』」他說。「我絕不會罷手不找她。」

他拭去一顆淚珠,清清喉嚨。

「這就好像,連其他孩子也都丟了一樣。」他說。

骯髒戰爭的昔日——與今況

「消失」在拉丁美洲別有深長意味,這塊大陸上,多個國家一同承擔這個詞彙的言外之意所帶來的哀傷。那不單純只是「失蹤」,更是「被失蹤」:遭人強行擄走,而且常常從此今生兩相別。

20 世紀時,阿根廷與智利的威權政府「消失」了數千所謂反對陣營人士,並剝奪了配偶、家長和子女知道親人下落的權利。瓜地馬拉和薩爾瓦多的政府夷平許多遭控同情異議分子的社區,兩國極端暴力的內戰戰前、戰間,滅村行動層出不窮。

墨西哥政府也參與了消失行動,1960、1970 年代期間,統治該國七十年的革命制度黨(2012 年再度執政,於 2018 年敗選)政府手下,約有 1,200 人不知所蹤。歷史學家稱這段時期為「骯髒戰爭」。

但不像阿根廷、智利與烏拉圭,墨西哥從未深究從前的暴行。即使真相委員會和亂葬坑挖掘行動致力消除過去政權造下的惡業,墨西哥政府該負的責任大抵依然深埋暗處。2000 年代初期的努力付諸流水,僅促成寥寥幾件逮捕或起訴案件。

墨西哥神祕年代的往事一波未平時,一波又起。

失蹤案件持續發生,案情卻不同以往。失蹤人數不多,個案之間似無關聯,「消失」的目的也和以往模式不一樣。這並非政治問題,而是犯罪。

這一回,「消失」的幕後黑手是爭搶販毒油水的犯罪組織。在美國德州的國境線上,失蹤人數緩緩走高。終於,墨西哥政府在 2006 年向犯罪組織開戰。暴力日益高張,失蹤案件隨之增加。

幹壞事的不僅是販毒集團而已。數百件案件中,軍隊、警察單位也被控在墨西哥海岸、沙漠與群山之中搞「消失」。

下加州的受害人家屬詳細記載了 95 起涉及政府的失蹤案,他們將檔案呈予國際刑事法院,並請願調查。科阿韋拉州也記錄了 500 起失蹤案,同樣寄給國際刑事法院。在奇瓦瓦州和格雷羅州,類似的案件也招來各個國際組織的注意。

不久前,不願又無能有效處理暴力問題的墨西哥政府大抵置若罔聞。然而,隨著受害家屬趨於團結組織,家屬的困境也愈不容易忽視。

2012 年,一份外流的檔案透露,政府認為全國有 2 萬 5,000 人失蹤;或許這還是首次有官方承認失蹤問題的資料浮出檯面。2017 年,失蹤人數攀升至近 3 萬 3,000 人。

牧場的搜索

車隊在清晨 6 點 30 分準時啟程,迷彩貨車隊中,有海軍陸戰隊、警察和官員。薩達涅和黛加迪攸坐在車隊後頭的廂型車,廂型車載的是受害人親屬。

薩達涅和黛加迪攸打了無數的電話懇託政府協助,花了數百小時追尋線索,多年來和其他家庭舉辦多次集會,拿著擴音器追著政府官員不放;他們找到子女的機會總算來了,且很可能是他們僅有的一次機會。

車子開了近一個小時,車速在柯薩蘭卡瓦霍鎮(Cosautlán de Carvajal)緩下來,抵達薩達涅耳聞的牧場前,該鎮會是最後一塊人煙輳集的地方了。就如許多犯罪組織把持的墨西哥鄉下地區,鎮上幾乎沒有人會開口談論那個牧場的事。居民們知道,別開口問武裝分子在當地攪和些什麼。車隊行過窄路時,他們漸漸小聲交談起來,猜想是怎麼回事。

越過一條漫上未鋪道路的小溪後,車隊開到一道大門的門口。海軍陸戰隊下車,開始長達三小時的安檢偵查。

空照圖中,是 2017 年 6 月時薩達涅和黛加迪攸隨同官員突擊的毒販牧場。(Daniel Berehulak / The New York Times)

牧場占地遼闊,蜿蜒過大片土地,看來已棄置,但是是在不久前才遭棄。進了牧場,法醫、警察和調查人員共組的團隊就見到健康的馬匹、牛隻和綿羊在其間姍姍徐步。

這對伴侶夢遊般地晃蕩,沒怎麼注意線索,而是照著直覺行事。他們找著一個大鐵桶,裡頭是滿滿的塵土和散件的衣物;他們想,這些衣服或許曾穿在牧場的俘虜們身上。

薩達涅宛如引擎,推動著整場突擊行動;於是他想要主導這一切,大聲發號施令。

官員們聽他的指揮聽煩了。他指著一塊沒什麼異樣的土地,警犬在上頭也嗅不出什麼味道。

「我要找的不只是遺體。」他吼道。「我知道你們想找出人體遺骸什麼的,但我握有的情報指出,我們的孩子很可能早由強酸溶解,或者燒成灰燼了。」

「我要找埋起來的衣物,」他說:「還有骨灰。」

一名聯邦調查局的女子插話,指揮道:「在場的官員都要聽從這兩人的指示。」

翌日,他們持續搜查,翻出的疑問卻比得到的答案要來得多。一間煤渣磚平房裡頭,有髒掉的床褥和鎖鏈——夫妻兩人揣想,這鐵定是可怖的酷刑室了。不遠處,有一疊女性內衣,多件胸罩和內褲捆在一塊。

薩達涅不禁要問,這房間除了實施酷刑、監禁俘虜,還能拿來幹嘛?「即使有人從這裡喊得聲嘶力竭,外頭也絕對聽不見的。」他說。

他和黛加迪攸在山坡上又走了一公里遠。薩達涅拎著頂端安上鉤子的金屬棍,從鬆土裡翻攪出零散的東西。他鉤出了一件衣服,沒多久,又一件、再一件。他把衣服們疊成堆,並向他人請求協助。

法醫團隊接手作業,在衣服出土處畫了一個圈。他們動工挖了起來。一小時後,他們眼前堆了五百件衣服:娃娃服、女裝襯衫、舊牛仔褲和鞋子。

深沉的哀傷漫上薩達涅的心頭。他開頭斥責著要官員們尋找的衣服,確實找到了,他是對的,但這無法給他帶來絲毫安慰。這些衣服只提醒了他,要查出卡菈、荷蘇斯和尤聶莉的下落,天知道還有多遠的路要走。

「我在想,找出這些衣服,會不會就是我們離孩子們最近的一刻了。」他告訴黛加迪攸。「這些證據或許正意味著,我們永遠找不著他們。」

政府給家屬再一天的時間搜索;而即便他們的人手多了十倍,也需要一個星期才能搜遍整片區域。

後來,他們並未再尋獲其他東西。

「一具遺體、任何一具遺體」

在韋拉克魯斯州,失蹤人口不只會埋到祕密墳塚裡頭,他們的資料也會收錄在一本本的黑色小書上,不過他們的姓名和詳細資料終會亡軼於現代世界之中。

州政府法醫實驗室的主管是芮塔·阿德里亞娜·莉塞亞·卡德納(Rita Adriana Licea Cadena),她翻開一冊本子。她說,這裡頭有數千筆自願繳上的 DNA 資料;提供的人們是希望,州境內挖出來的遺骸在化驗檢測後能與自己 DNA 的相匹配(以確認死者是否為他們失蹤的親人)。

可是沒人能把這些紀錄建檔完成,這些資料源自 2010 年至 2013 年,那時候的腥風血雨在該州赫赫有名。資料全抄在筆記本上頭,幾乎一無是處。沒人有辦法翻完這些冊子、一筆筆對照 DNA 資料。

「我們人手就是不夠。」她在 2017 年 3 月說道。

失蹤人口的親屬聚集韋拉克魯斯市的教堂提供自己的 DNA 作檢驗。(Daniel Berehulak / The New York Times)

她的辦公室外頭,一個家庭安靜地坐在大廳,盼望能有些音信。這家人經常造訪,問些沒人能回答的問題。

「有個婦人哭著跑進我的辦公室,要我給她一具遺體、任何遺體都好,她才能當那是她兒子、好好入土安葬。」該州法醫部門官員馬力歐·瓦倫西亞(Mario Valencia)説。「我告訴她,我不能這麼做:『我怎麼能拿別人家的孩子平撫妳的悲痛呢?那其他人家又該怎麼辦?』」

失蹤問題常遭人遺忘——直到 2014 年 9 月 26 日,43 名大學生一口氣消失,墨西哥全國才被迫正視問題。

這些正在準備要成為教師的學生們,當時要赴墨西哥市出席抗議活動。他們擅自徵用了一大隊巴士,打算浩浩蕩蕩地開往首都;自行開走巴士在那幾年間已經算是當地慣習了。

可是在那一晚,警察開火了,慌亂之中,至少六人死去。剩下的 43 名學生嚇得動彈不得,警察將學生們一舉成擒,再將學生們移交給替警察效力的犯罪幫派。

攻擊事件的動機至今未得明白解釋,時至今日,也僅驗出兩名學生的遺骸。

大規模綁架案後,數十萬名墨西哥人湧上街頭抗議,震驚全球。墨西哥當局不僅僅找不出學生行蹤,其中還大有官員涉案。

新聞畫面上,家屬們在格雷羅州密林山區尋覓屍骨所葬之地,手上有的只是鋤頭、鏟子,和盲目的決心,讓事件燒得更加兇猛。

輿論壓力催生了專治失蹤問題的新法案,法案於 2017 年 11 月制定成文。法條內容讓人期待,或許適切的資源和關注,終能投入長期缺乏上述兩者的失蹤問題。

「法案不會解決問題,卻總歸是個起頭。」國際紅十字會墨西哥分部主任璜·佩德羅·薩埃雷(Juan Pedro Schaerer)説,他自己也從旁推動立法工程。「真正的難題是,去實施這個法案。」

在書面上,《反強制失蹤法案》為失蹤人口資料建立了全國的檔案庫;原先,資料是零星散見於多個不同機關的多份不同清單。法案也理該帶進更多資源,以供法醫調查與先前的 DNA 資料管理使用。

「失蹤人口是我最看重的問題,身為公職人員、生而為人,都是如此。」時任內政部人權部門次長羅貝托·凱帕(Roberto Campa)説。

但在墨西哥,法律常常不是討論的課題;書面上,條文經常無懈可擊。不過,真的要改變,通常取決於實行法條的決心與能耐。就此而言,失蹤人口問題的運動人士只能下修他們的期待。

高調宣傳的司法改革在 2016 年竣工,取代了過時的司法系統,卻已然遭到當初催生改革的政府回過頭來掣肘。

新法意欲保護全國的新聞媒體,2017 年墨西哥遇害記者人數卻創近年新高。

同時,該年的反貪腐法案也敲鑼打鼓地立法實施,隨後卻碰上接二連三的醜聞,司法單位也拒絕立案調查。

昂揚的希望與澆熄的希望

這對伴侶的下一個追查目標,是韋拉克魯斯州中部茵坡上的另一座牧場;他們在 2017 年 9 月底造訪時,牧場已然棄用。

當地檢調辦公室有一位檢察官願意隨行,以示團結。他們爬過丘陵時,薩達涅打量年輕的檢察官,問他佩槍放在哪裡。

檢察官從口袋抽出聖經,他說,他需要的保護都在這本書裡了。

薩達涅告訴他,他在犯傻。

住在左近的當地人悄悄告訴薩達涅,他女兒失蹤案的嫌犯通常一個月會上牧場幾回,或談生意,或開派對。

薩達涅鐵了心要上門瞧瞧。但他十分猶豫要不要告知黛加迪攸。他都已經忙著打包行囊、手杖和望遠鏡了,還是打不定主意。出於愧疚,他終究是說了。

正如他預料,黛加迪攸馬上跟著打包行李,面對他的反對,只揮揮手不予理會。他們兩人都明白,他是阻止不了黛加迪攸的,尤其,黛加迪攸過去幾個月又經歷了一些事。

2017 年 4 月時,他們和往常一樣,找上州政府門前,要求調閱卷宗,仔細閱讀失蹤人口的描述和照片。突然間,他們似乎抓到了關鍵線索。

資料裡的女孩身材短小,髮色、膚色和尤聶莉相同。黛加迪攸快喘不過氣了。她拜託官員挖掘遺體,作 DNA 檢定。

「她不是我女兒。」她微微啜泣。「但我還是得到了些撫慰,至少另一戶人家能找到他們的女兒,他們可以不用再找了。」

這件插曲之後,薩達涅明白,他沒法再要求黛加迪攸待在家、放他自己在外跑任務了。檢察官跟在他們倆後頭,兩人在那天秋日,花了三個小時翻搜牧場,他們擠過濃密的矮木叢,碰上一座馬廄。馬廄門口上鎖,薩達涅翻過圍牆,跳了進去,驚動了一窩蝙蝠。

又一次地,是散落滿地的衣物,衣服從前的主人們年齡、性別各異。有些衣服燒焦了,其他的不好辨識——像是一堆厚外套經受了程度不一的高溫炙烤,有幾件衣服是烘得很燙、有的看起來是出自煉獄烤箱。

接著,他們找到了看似是墳墓的地方。

「這裡有些蹊蹺。」薩達涅說著,眼睛一亮。

他們手邊沒有撬開土表的工具,只好先查看其他地方。稍後,他們聽見全地形車輛(All Terrain Vehicle)駛來的聲音,販毒集團偵查時最愛的一種交通工具。

三人逃之夭夭,一路跑下山丘,衝進車子裡頭。

逝者之夢

行人廣場上,貼了一排肖像照,照片纏上膠帶,抵抗港口的大風。一位女子停步端詳照片,好像是想默記照片的所有細節。不過多數照片只提供兩件訊息:失蹤人士的姓名,與他們人間蒸發的日期;即整團消失迷霧中僅能確知的簡單事實。

「認識你以前,我便愛上你了,我也一樣愛你,直至人生盡頭。」海報的文字寫道;海報上是十多張失蹤孩童的照片,依著一棵樹的樹枝延伸出去。

薩達涅原先躲在陰影底下,溫吞地走向駐足相片的女子,請求她的協助。他解釋道,他自己女兒也是失蹤人口相片中的一員,一邊指向卡菈的照片。

「政府沒錢購買 DNA 檢測所需的材料。」他告訴她,又撩起他的草帽,抹抹眉頭的汗珠。「所以我們自己募款付錢。」

2017 年 10 月那個明亮的週六,在韋拉克魯斯州的海港城,尚有數十名墨西哥失蹤人口親屬和薩達涅並肩努力,他們都在為政府募款;即使在他們眼中,政府似乎既無能、也不願協助他們。聯邦政府獲悉他們自發的募款活動時,否認政府經費短絀,隨即聲明政府會提供 DNA 檢測需要的所有資源。

「我的兄弟也不見了。」女子定定地點頭說道。她說,一年來的搜索全無進展,在前任州長(杜華德)治理下,州政府破產了,前州長也被控盜走數百萬美元。

「這就是我們的政府呀。」女子總結道,她從口袋裡抄出一小筆錢,放進小錫罐裡頭。「他們好處都自己拿了。」

艷陽光染過港口,薩達涅又縮回陰影裡頭。貨船緩緩駛進、駛出。港口的起重機在天色間一架架垂著頭列隊,望去像是一排紙鶴。

其他人家捱著酷熱,迎向街上的路人,或者放步追著給風吹跑的自家孩子照片。

只有黛加迪攸悉心照看在場每幅孩子的肖像照,她大多時候都在太陽底下,每個孩子的照片她都待如己出。

這是苦差事。多數行人不發一語地錯身走去。有些人見到家長走近,還會加快腳步。

「你有時候實在會想,怎麼會有人連一塊錢都不肯掏出來。」他説;稍早時,來度假的法國人裝作沒看見他。「我猜,他們就是不懂我們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吧。」

善意在意料外的地方發芽。早上 9 點過後不久,州政府受害人扶助專案的一名員工克里斯丁·卡里約·里歐(Christian Carrillo Rios)和許多家長一起抵達現場,悶熱當頭,他身著有領上衣和硬挺的牛仔褲。

他伏在地板上黏貼孩子們的照片,也向行人討零錢,好像他也丟了自己的孩子一樣。愧於自己的辦公室不願為這些家庭提供茶點,他自掏腰包,購買飲水和零食。

「我一直都很在乎失蹤問題,只是去年我自己有了兒子,又完全不一樣了。」他說,聲音哽咽了起來。他清一下嗓子,搖了搖頭。「要是有誰奪走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我要怎麼活下去。」

一對年幼的兄弟深受這些家庭的故事感動,他們跑回家裡拿他們存在小豬撲滿裡的錢。他們帶著一大袋零錢回來,裡頭還摻有撲滿的碎片。

一個父親在電台上聽聞這個故事,就帶著全家到現場。他聽著一位母親講述兒子失蹤的故事,同時握著自己孩子的小手,哭了出來。他離去前,掏空錢包,將錢全塞進捐款箱。

「多數時候,我們覺得無能、無力,但你看見人們的好意時,又有了力氣。」薩達涅說。

失親的各個家庭那天在外頭站了約十個鐘頭,日落時,募到的錢略少於 600 美元——大概可支付三場 DNA 檢測。

作為伴侶,薩達涅和黛加迪攸決定用新的態度憑弔他們的子女。他們不再試著調適沒有孩子們的生活,而是要和孩子們一起生活。他們要每天為孩子們驕傲地活著。

2017 年 10 月,這對伴侶打算為他們各自的女兒舉辦聯合慶生派對,要張羅蛋糕、蠟燭和氣球。兩個女孩的生日相隔不過幾天。

薩達涅(左二)出席孫子的生日派對。(Daniel Berehulak / The New York Times)

薩達涅和黛加迪攸想要邀請個別延伸的大家族一起參加——孩子們的其他家長,同樣喪女的前夫與前妻。

「我們想為他們做點事情,讓他們開心。」薩達涅說明。

「這樣一來,找到孩子們以前,我們同樣能讓孩子們參與我們的人生。」黛加迪攸追述道。

然而,他們不久就因現實考量打消念頭,也就沒有派對可以辦了。他們需要在全州上下走動的旅費,還有生活基本開銷要應付,也就沒錢籌劃派對了。

不論如何,薩達涅説,他近來還是有了更多朝氣。他夢見卡菈,覺得她好近,好似這一切的尾聲也不遠了。

最近的夢裡,他和綁架卡菈的歹徒們正面交鋒。身上扛著琳瑯滿目的自動化槍械,他英勇殺敵彷彿動作片巨星,槍下不留活口。

他說,夢裡頭,只有他自己說了算,別人插不上話。沒有聽他的請願聽到麻木的失能政府;沒有常常沒能定壞人罪的腐敗警察或法官。夢裡頭,正義是唯一。

「如果你殺了他們,」他説,「好歹一切也能了結。」


後記:本文撰於 2017 年底,而至今薩達涅和黛加迪攸的孩子仍下落不明。去年中,多名官員遭控涉入失蹤案,包括前任韋拉克魯斯州公共安全部長貝穆德斯(Arturo Bermúdez)。據悉,他聽命於前州長杜華德(Javier Duarte),掌管著一所「珍奇動物園」——在哈拉帕警察學校裡的非法拘留中心,據說裡頭養著鱷魚、獅子和美洲豹,並以無情的手段審訊,全不顧正當程序。黛加迪攸受訪時表示,曾聽聞該處的可怖傳言:遭綁的人會被帶到該校,殺死之後再餵予動物。「這是不人道、不可饒恕的。」她説。去年九月,該州境內發現一座大型亂葬岡,約有 400 具遺體。杜華德現已因貪污遭判九年刑期,而失蹤的案件仍在審理中;貝穆德斯則已獲假釋,正在獄外等待受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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