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氏的表演煩惱:火藥包心,或百步穿楊

由李安導演、馮光遠編劇的《囍宴》後段,身為 gay 的偉同被母親拉上醫院走廊後劈頭就問:「偉同,老實跟媽講,你跟賽門是什麼關係?」偉同聽完一語不發,全身顫抖,而且越抖越厲害,「把頭抬起來看著我!」母親開始咆哮。而偉同好不容易抬起頭,母親的巴掌便冷不防摔到他臉上。愧疚、悲傷、與憤怒互相交織,並接踵而至地填滿媽媽胸口,以至她也幾乎也要像偉同一樣渾身顫抖了。

這段可說是表演教材裡最接近「由外而內」產生情緒的片段了。媽媽手打到兒子前,不祥的預感籠罩在她身上,近乎窒息的空白促使她出手,而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後,她才想起,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打過兒子,因此意識到方才舉止的種種意義。事實上,偉同媽媽這一巴掌,關乎寫實表演大師史坦尼斯拉夫(Konstantin Stanislavski)一輩子的煩惱:究竟表演應該由外而內,先有形體,才有意念;還是由內而外,用內心種種念頭驅使自己完成一連串動作?

表演煩惱

事實上,心理學研究的結果可以提供其中一種看法,在實驗中,人實際感到開心便先行微笑,還是可以產生快樂的情緒。根據醫學資料,人臉肌肉多達 44 條,透過這所謂「由外而內」的方法,表演似乎可能透過外在操控,達到完全精準。透過觀察與靈活度練習,只要在正確的場景裡牽動正確肌肉,那麼再怎麼不知道角色內心幽微,也都能栩栩如生。

然而年輕的史氏,懷著遠大理想,卻是一名從內心出發的支持者。認為真正的表演藝術不應淪為機械、膚淺、形式化,因此只有從內心根本去創造新感覺,才能使表演豐富起來。那種表演,要描述起來的話,應該近乎火藥,在巨大砲管中自我點燃,產生關鍵的大爆炸,然後才把情感、語言、聲音等元素往外噴發,感染至觀眾席。一場偉大的表演藝術,理應如此。這樣的想法跟隨了史氏好長一段時間。然而到了晚年,他才漸漸發現,複雜幽微的情緒根本難以時刻掌握。

正所謂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如果每次演出前都要重新從心找到那股精準、讓人毫不費力的力量,往往還沒上台就已腸枯思竭。也因為這樣,晚年的他修正了自己對表演的看法,轉而支持由外而內的百步穿楊。讓身體首先行動,看準目標,闊背開弓,讓箭拉著線一路射穿出去,當靶心首先被掌握後,往後的內心能量只要依循這條線,便能精準地擊中一點,不斷累積、發熱,以至於燃燒。

這樣回頭看來,《囍宴》這段故事可以說是延伸版的教材了。角色本身也得先動手行動,感覺才湧上心頭。那個隨後浮現的五味雜陳裡究竟是什麼,或許誰也說不準,甚至誰演都不一樣。史氏說,動作會把你引領至感覺所在。同一個點挖久了,從初極狹,纔通人,到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到那時,能量便可以充滿身體,一種大於生活的追求與能量,自然源源不絕從舞台上流洩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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