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的極限——《囧媽的極地任務》

在戲院裡看完李察‧林克雷特(Richard Linklater)導演的《囧媽的極地任務》(Where’d You Go, Bernadette),我呆坐著等字幕跑完,沒想到片尾最後跑出一個字幕卡:「To Diane Linklater, My Bernadette.」(獻給黛安‧林克雷特,我的柏娜蒂。)當時以為這位黛安‧林克雷特是導演的妻子,後來一查,原來是導演的母親,且開拍前一年(2017)才剛過世,享壽 80 歲。

片商宣傳時說這片是女版的《白日夢冒險王》,但兩片其實關連性並不大。

凱特‧布蘭琪(Cate Blanchett)飾演的女主角柏娜蒂因著種種家庭生活的錯落及陰錯陽差,獨自進行了一趟南極洲的旅行。然後她以過去天才建築師的身分及才能(雖說擱下了 20 年)獲得重新設計、打造南極科學實驗室的機會,而家庭破碎的危機最終也化險為夷。如此壯舉看似是主角因緣際會實現了某種追尋自我的夢想(《白日夢冒險王》確是如此),但本片亦可看作是為了亟欲從家庭或婚姻出走的中年女性,提供一個既能自我實現又能保全家庭圓滿的甜美夢幻,雖然甜度再高一點就會變成充滿反諷意味的神話,但片末字幕顯示,導演不願也不會終止於此。

柏娜蒂之所以狼狽逃離她的中產家庭,不是因為她自始難以與人相處的孤僻性格,也不是她與鄰交惡的刻薄言行,更不是她誤用網路祕書遭俄國地下組織盜用個資差點釀成大禍(幸虧引發美國國安單位上門調查及時止息,只算是虛驚一場),主要是這一連串的生活意外導致她的丈夫艾吉判定她的精神狀況出了問題,形容她正「自懸崖上墜落」,而他不能跟著她一起墜落。

艾吉找來心理醫生,再加上 FBI 探員等人聯合進逼,要柏娜蒂放棄原先規劃好的全家南極洲旅行,住進療養院一個月,柏娜蒂於是藉口上廁所,便逃走了。

20 年前,柏娜蒂的建築師生涯攀上巔峰之際,也曾因遭受打擊,而逃離洛杉磯、逃離職場,躲進家庭;如今她覺得「所愛再也不認得她了」,甚至還要送她進療養院(真不知這是何種時代,丈夫竟還有權力對妻子如此),再不逃走她的後半輩子彷彿就要完蛋。

所幸柏娜蒂還有個極愛她又了解她的女兒,她拉著(並未失去對柏娜蒂的愛的)爸爸追往南極尋母,過程又是一陣兵荒馬亂、百轉千迴,但最終一家還是在幸福的氣氛中團圓。

這樣一部喜劇電影出自李察‧林克雷特其實並不令人意外,誇張化的情節雖有助於觀眾忘記(或者記起,端看觀者自己)現實之難堪與殘酷,但敘事的風格及影片的調性都掌握得精巧鮮明,美術也極到位,加上凱特‧布蘭琪延續自《藍色茉莉》的優異表現,都提升了本片的可看性。

同樣是以夫妻及婚姻為主題,70 年前羅賽里尼導演的《火山邊緣之戀》,讓火山成為女主角英格麗‧褒曼(Ingrid Bergman)難以出逃的障礙,也同時反映出她的強烈意志與心性;這種藉助自然景觀與角色或情節之間的轉喻,貝托魯奇 1990 年的《遮蔽的天空》也是一例,一對婚姻即將走向末路的疏離夫妻,在一望無垠的北非沙漠中逐步走向真正生命乖隔的分岔點。這兩部相隔近 40 年的義大利電影都展現出驚人的寫實力道,也都雙雙成為經典。

本片的南極冰層(雖在格陵蘭拍攝)有類似作用,柏娜蒂最終是以解決別人問題的方式來解決自己的問題,南極不僅是一個逃逸的場所,更是出走的極限——若連到了南極都逃不掉,你還能逃到哪裡去?《鬼店》的一家三口正適合做為本片的反面:一個困於雪山中的封閉家庭,已無出路的丈夫傑克持斧追殺妻兒,最後自己死在雪地裡。

早期的貝托魯奇曾將拍電影視為某種「恐怖主義行為」,因為可以對社會闡揚某些理念,甚至刺激、改變社會,再更極端一點——反社會的人如果不去創作,可能就真的會去搞恐怖行動了。

這種想法對應到柏娜蒂身上,有某種程度的可印證性:她與 20 年不見的建築師前同事保羅碰面,保羅直言:「像妳這樣的人必須不斷創作,如果不這樣的話,妳會成為社會的威脅。」這句話點出柏娜蒂迷失自我的盲點,其實丈夫艾吉早已說過類似的話:「你不能把一切都當成是『玩笑』(Joke)」。有趣的是飾演艾吉的比利‧克魯德普(Billy Crudup)此前曾演出《守護者》裡的超能英雄「曼哈頓博士」,他與妻子靈絲二代之間的夫妻關係也頗堪玩味,兩人還曾經遠遁到火星去。而這暗示的不是出走的極限更大了,而是真正的極限乃是自己,你走得再遠也走不出自己。

李察‧林克雷特將本片獻給離婚後又改嫁的母親,想必也是感受到現代婚姻中的種種對個性的抹滅、束縛與不堪,以喜劇呈現反映的是他對世人的無比溫暖及善意,所有仍在婚姻家庭中辛苦掙扎的人,看到最後必定能夠有所會心。


本片主角凱特‧布蘭琪於紐約的電影座談會上。(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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