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電影作為感召,《痛苦與榮耀》與阿莫多瓦的導演人生

今年,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攜著最新作品第六次入選坎城影展主競賽。這部片也是阿莫多瓦從1987年的《慾望法則》、2004年的《壞教慾》,一直到今年的《痛苦與榮耀》,橫跨了三十多年之久的「導演三部曲」之最終章。電影從安東尼奧・班德拉斯(Antonio Banderas)飾演的年邁導演馬洛出發,一頭宛如阿莫多瓦本人的灰白頭髮,面對病痛糾纏與創作乾涸的身心靈拉扯。馬洛試圖找回昔日合作演員,並重新喚醒往昔的纏綿愛戀與逐漸被淡忘的童年回憶,為電影人生獻上最溫柔的致意。

阿莫多瓦的作品總以大膽鮮豔色彩為風格指標,利用誇飾的情感,為他的肥皂劇(Soap Opera)情節添上爆炸性的元素。初期如《瀕臨崩潰的女人》、《綑著妳,困著我》等,從年輕氣盛對愛慾的張狂奔放,到如《我的母親》、《悄悄告訴她》逐漸探問愛為何物、尋找慾望根源的中期。直至近年如作品《飛常性奮!》、《沉默茱麗葉》,不再只延續他所關注的童年、親情、同性、宗教等題材,更在《痛苦與榮耀》中,明顯感受到來自阿莫多瓦對生命和死亡的深刻省思。這份省思,是須經沉澱方可淬鍊而成,既是對自身回憶的致敬,也是對往昔內疚的修復彌補,它更像是一場對人生的自我告解,從懺悔中建立起通往自己和對方的溝通橋樑。

電影時序以現在和過去穿插,坎城影后潘妮洛普・克魯茲飾演回憶中的母親。

如此轉變在《痛苦與榮耀》的劇情上,不再是我們所熟悉那極具張力的外顯火花,他反而通過沉穩老練的內斂方式,以片段緩緩道出創作者背後的焦慮與對回憶的輾轉難眠。不僅將痛苦化為創作的養分,結合生理的不適和心理的難言之隱,同時如實如虛般疊合自身的電影成就,在外界看來如此光輝的榮耀背後,一探這以痛苦步步築起的天堂之路。正如阿莫多瓦從自己的電影生涯來看此作品時,也提到:「我的每一部電影其實都在說我自己,但沒有一部如《痛苦與榮耀》是從健康出發,同時反映我當前的身體及職涯狀況。」

《痛苦與榮耀》不僅僅只作為「導演三部曲」的最終章,它更可看成是阿莫多瓦對自身導演生涯的總結。令人玩味的是,片中角色被賦予的多重性,向來亦是三部曲裡最重要的象徵。其一的多重性,是當中主角的職業皆為導演,如《慾望法則》周旋於新舊情人的導演帕布羅,或是《壞教慾》中翻閱昔日密友故事的導演安利奎,抑或《痛苦與榮耀》重拾創作泉源的導演馬洛。當他們因不同故事開始閱讀起劇本,文字間的來往也創造出三部曲裡獨特的「示現」特性。更進一步地看,所謂「示現」不再侷限於人對事的文字聯想,它可以將人的回憶注入於劇本中,再透過角色對文本的閱讀,或是夢境的連結,重新建構出於腦中揮之不去的昔日往事。

這樣的「示現」轉換,令人聯想起文・溫德斯(Wim Wenders)三年前的那部《戀夏絮語》,影片同樣通過角色間的私密對談,談論性、童年、往事的兩性差異,也游移於屋內屋外重現劇幕場景,達到文學與戲劇間的巧妙平衡。但阿莫多瓦的不同之處,在於他並未將劇情過於咬文嚼字地包裝,而是以擅長的劇作方式,通過平易近人的節奏,加上真誠不落俗套的劇情,不直接以導演之口訴說,而是聰明藉用演員的演繹表達;不論是通過舞台劇或是劇中劇的形式,讓演員替導演承受/喚醒纏綿不去的罪罰/愛戀,產生一段懷有理解與和解的救贖體悟。

其二的多重性,對阿莫多瓦而言,將一路走來的生活經驗轉化為電影素材,把所有想說的話,或不曾被公開的祕密都帶著未了的疑問與纏結,投射進《痛苦與榮耀》的影像中。「很抱歉,我沒有成為你想要的那個孩子。」當母親成為他核心的創作主題,不同於過往的崇拜與愛慕,此次在其中卻道出與母親的誤解與遺憾,既是身為兒子辜負母親的虧欠與道歉,也是為製造再次對話的和解機會。而所有片段亦都映照阿莫多瓦的真實人生——出身於貧困農民家庭,有著一位不識字的父親。童年時期進入教會學校學習,並開始對宗教產生懷疑。為了追尋電影夢,更背棄父母希望他成為牧師的期許,離開家鄉遠赴馬德里。隨著《痛苦與榮耀》的層層推進,某一層面上,觀眾也閱覽完阿莫多瓦這交織「痛苦與榮耀」的導演之路。

從《慾望法則》到《痛苦與榮耀》,一場電影的結束,也換來下一場電影製作/修復的開始。三十多年間,阿莫多瓦從身穿對事業懷抱熱忱的花襯衫,來到仿若失去方向的綠色皮衣,或許少了昔日激情的躍動,但隨著年歲增長,卻多了一份滄桑感悟,亦帶有一股成熟穩重。面對如鯁在喉的迷惘、缺乏靈感的創作關卡,阿莫多瓦似乎也藉由電影作為感召,重拾他對電影懷有「第一次慾望」的熱情與初衷,尋找到下一步的事業新方向,正如同片中再次拾起導筒的導演馬洛。當紅衣小男孩再度回到母親的懷抱,「這次我不會再辜負你了。」像是阿莫多瓦獻給母親最甜蜜的寄語,也是對他熱愛的電影所下的自我期許。

片中主角馬洛,宛如阿莫多瓦自身的映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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