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影像對話政治,歷史不曾被遺忘:記 2020 年德國柏林影展

政治,似乎已成為柏林影展的 DNA,從 1951 年柏林影展創立之始,為試圖振作剛從二戰陰霾走出的西柏林,再次連結與西方民主的橋樑。在這座城市中,轉型正義的蹤跡也隨處可見,座落城市四處的圍牆遺跡,提醒著眾人歷史的存在。不管是城市的悠久發展,又或影展的選片風向與每年關注的議題,多年來羈絆成長的「政治」,已成為柏林影展最標誌性的代名詞


柏林影展前任總監狄特‧寇斯力克(Dieter Kosslick)去年卸任,今年改採雙總監制,曾任盧卡諾影展總監的卡洛‧夏提安(Carlo Chatrian)擔任影展藝術總監,一上任便大刀闊斧取消「非競賽單元」(Out of Competition)的體制;產業經驗豐富的瑪麗埃特‧里森貝克(Mariette Rissenbeek)出任商業行政總監。

然而邁入古稀之年的柏林影展卻在開展前後引發不少議論。除了今年評審團主席傑瑞米‧艾朗(Jeremy Irons)昔日在性別議題上的爭議言論;最令人震驚的,莫過於開幕兩週前,德國媒體《時代週報》披露首任總監阿爾弗雷德‧鮑爾(Alfred Bauer)在二戰時期擔任納粹要職,不僅監督相關電影內容審查,更協助湮滅戰後證據。指控一出,也對影展投下震撼彈,讓從 1987 年設立、旨在表彰開創電影新視野的「阿爾弗雷德鮑爾銀熊獎」選擇在這紀念性的一年終止,改由「70 周年銀熊獎」取代。

柏林影展的政治性再顯見不過,如 2019 年評審團主席茱麗葉‧畢諾許(Juliette Binoche)即在閉幕典禮上,為張藝謀「因技術問題」退出競賽的《一秒鐘》發聲;或近年獲獎的阿斯哈‧法哈蒂、賈法‧潘納希等伊朗導演,不論是藝術表現上的肯定,或政治意圖上的支持,柏林影展都不懼政權施壓,願意頒發獎項給勇於突破政治封鎖的創作者們。本屆金熊獎同樣能嗅到一絲政治對壘的氣息,由伊朗導演穆罕默德‧拉素羅夫執導的《那裡沒有撒旦》(There Is No Evil,暫譯)奪得,其過往執導作品都帶有明顯的政治意涵,述說政權如何侷限或戕害創作自由,也因拍攝敏感題材,他曾遭伊朗法院被以「危害國家安全」為由,裁定禁拍電影 20 年(上訴後得緩刑)。

《那裡沒有撒旦》劇照。(© Cosmopol Film via Berlinale)

《那裡沒有撒旦》是躲避政府監控下祕密拍攝的電影,以四段篇章構成,每段故事都有一名執行死刑的劊子手,以不同家庭的組成,探討著生死的命運輪迴、人性的罪與罰,及呈現暴政下受限的人身自由。獲獎那刻,拉素羅夫因被限制出境未能親自領獎,改由女兒代領,在記者會上他透過手機視訊表達獲獎喜悅。然而,獲獎一週後,拉素羅夫卻接到當局寄發的入獄通知單,認為他的作品「反政府宣傳」,需服一年有期徒刑,也再次要求他兩年內不准拍電影。

除了拉素羅夫在伊朗的處境,同樣因政治行為而遭囚禁的還有烏克蘭導演奧列格‧森索夫。2015 年,因反對俄羅斯入侵克里米亞,而遭克里米亞當局逮捕入獄,許多團體也在柏林影展期間示威聲援。自 2016 年的舉牌表達訴求,2017 年影展也選映《審判:俄羅斯政府 vs 奧列格‧森索夫》(The Trial: The State of Russia vs Oleg Sentsov,暫譯),記錄他被判入獄 20 年的審判過程,各式希望森索夫重獲自由的標語文宣都能在柏林各場館看見。歷經獄中絕食抗議,森索夫終於在 2019 年俄羅斯與烏克蘭的換囚行動中重返烏克蘭。今年,他改編自身舞台劇的《號碼》(Numbers,暫譯),也於影展的「特別放映」單元展映。影片內容毫不保留地用上各種政治隱喻,當一群身穿數字囚衣的犯人們,每天受到上帝般的觀察者「0」監視,規距地依照身上數字進行例行活動,直到當中有人嘗試反抗上帝。但這又能否跳脫原本數字的窠臼,讓一場場反叛行動實現?人民試著推翻極權,表達對自由的渴望,清晰映射俄羅斯對烏克蘭的權力控制時局。

《號碼》劇照。(© 435 Films, Apple Film Production, Česká Televize, ITI Neovision, Ministry of Culture of Ukraine via Berlinale)

2020 年,不僅是柏林影展 70 周年,也是「導演論壇」單元(Forum)創立 50 周年。「這或許不是一部淺顯易懂的電影,但它絕對是一部重要的電影,」單元選片人之一羅傑‧柯薩(Roger Koza)於羅馬尼亞導演哈都‧裘德(Radu Jude)的《火車出口》(The Exit of The Trains,暫譯)放映前如此向觀眾說明,也標示著論壇單元的骨氣——為擺脫陳腐的選片品味,對抗過於靠攏好萊塢的影展立場,而選擇兼具政治啟發、藝術開創性,和獨立批判思考的「論壇」精神。比起劇情好看與否,更強調電影如何有效地傳遞重要內容,進而產生社會迴響;另一方面,也看見當代電影創作者如何以影像述說歷史,用大膽實驗手法讓影格保留傷痕的存在,一次次對真相追根究柢的同時,也一而再地回溯這段早被人忘卻的歷史。

哈都‧裘德在本次論壇單元入選兩部作品,他過往擅用藝術性手法,探討羅馬尼亞不為人知的共產歷史。此次新作《大寫字體》(Uppercase Print,暫譯)將背景拉回羅馬尼亞歷經 40 載的祕密警察時期,講述一名追求自由的年輕人,因在黑板上書寫宣揚自由民主的文字,抗議該時獨裁者尼古拉‧希奧塞古(Nicolae Ceausescu)的暴政,而被視為顛覆政權的異議分子,終遭拷問至死。電影利用舞台劇式的手法重現,將演員擺置景框中間,用其父母和朋友的視角口述過往記憶,同時拼貼該時期的文件檔案,帶領觀眾解封這段被埋藏許久的失語真相。另一部長達三小時的紀錄片《火車出口》,異曲同工地採用大量文件的重組與字卡的博引,揭開 1941 年 6 月 29 日,一班自羅馬尼亞雅西出發、載滿猶太人且不復返的火車祕密日記。裘德引用受難者家屬的聲音,回憶最後一面的短暫片刻,當每位受難者不到一分鐘的護照與照片出現,隨著漫長時間流動,此時坐在銀幕前的觀眾們,也才意識到這 1 萬 3,000 名受害者的龐大數量,體會仍徘徊在家屬內心,被極權荼毒的不安與恐懼。

紀錄片《火車出口》劇照。(© microFilm via Berlinale)

對柏林影展而言,「歷史」不再是一個不能言說的污點,相反地,這條敏感的政治神經早已內化成影展的一部分。當歷史所留下的足跡,再也無法更改抹滅,他們唯一能做的,是揭開歷史的瘡疤,透過轉型正義的實踐,不再助長邪惡的蔓延。哪怕只是微薄的推廣聲援,一張政治文宣的張貼、一部含有政治內容的電影放映,乃至一座明確帶有政治意圖的獎項頒發。不再選擇噤聲逃避,而是正視前人所犯下錯誤,重新回望及討論未來的步伐,這或許就是柏林影展始終堅守的態度。期許通過這能被世界注目的影展平台,續以影像對話政治,告訴自己更提醒後人——歷史不曾被遺忘。

左為藝術總監卡洛‧夏提安,右為商業行政總監瑪麗埃特‧里森貝克。
(© Alexander Janetzko / Berlinale 2019)
柏林影展「國際競賽」單元放映場館,位於波茲坦廣場上的柏林宮。
(Brigitte Dummer © Berlinale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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