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年 10 月，當馬雲走上上海外灘金融峰會的演講台前，主持人這樣介紹：「他說他今天來外灘峰會，就是要扔一個炸彈。」
馬雲原先很糾結，但最後決定暢所欲言。他先說銀行監理架構的「巴塞爾資本協定」像是一個老年人俱樂部，但中國金融不是金融系統性風險，中國基本上沒有風險，是缺乏系統的風險，銀行充滿當鋪思想，只借錢給好企業、不需要錢的企業，而監管機構不懂互聯網。
這些言論像是炸彈，從此改變了許多人，包括他自己，還有前一晚剛定好價、準備在上海和香港證交所上市的螞蟻集團。
馬雲不害怕改變，他反而是帶來改變的人。1999 年他創辦電子商務公司阿里巴巴集團，2003 年成立淘寶網，為了解決資金交易的問題，他又在 2004 年仿效了美國的 PayPal，在中國金融體系外創立了支付寶服務，「如果要坐牢，我去！」他這樣豪邁地承諾。
馬雲沒有去坐牢，而支付寶快速地發展，五年後用戶數已經達到 2 億，交易額超過 2,871 億人民幣（約 1.2 兆元新台幣），市占率接近五成，於是馬雲又發下豪言：「如果銀行不改變，我們改變銀行。」
「螞蟻」撼樹
2012 年支付寶取得基金支付牌照，進軍金融領域，他們利用支付寶帳戶中大量的餘額，推出貨幣基金理財商品「餘額寶」，因為年化收益率超過6％，遠超過銀行定存利率，很快地就吸引了超過 1 億名註冊用戶，規模超過 5,700 億人民幣（約 2.6 兆元新台幣），成為全球最大的貨幣市場基金。
2014 年，提供第三方支付和理財金融業務的「螞蟻金服」正式成立，他們進而推出小微貸款產品，接著利用大量用戶使用各項產品及服務的資訊，推出了「芝麻信用」。
據官方說法，之所以取名「螞蟻」是因為「從『小微』做起……雖然渺小，但是齊心協力，煥發出驚人的力量。」聚沙成塔的力量果然驚人，螞蟻金服擁有超過 10 億名個人用戶和 8,000 萬家機構用戶；截至去年 6 月，支付寶每年處理 17 兆美元的電子支付服務，管理資產總額高達 1,730 億美元，是中國最大的網上投資服務平台，而消費信貸（消費者未償貸款）餘額則是 2,630 億美元（約 7.4 兆元新台幣）。
就在那時，「螞蟻金服」改名為「螞蟻科技集團」，接著宣布將在上海和香港證交所同步發行上市，估計可以籌資約 340 億美元，成為史上最大的首次公開發行案件，而認購的投資人數同樣驚人，上海的認購金額高達 2.8 兆美元；在香港則獲得 155 萬人認購，成為香港史上最多人認購的新股。
但這波螞蟻上市狂潮，在馬雲在外灘金融峰會的發言後，很快就風雲變色。去年 11 月 2 日晚上，上海和香港證交所發布消息，宣布螞蟻集團暫緩上市，而中國人民銀行、證監會、銀保監會和國家外匯管理局則對馬雲進行了監管約談。馬雲在眾人關注中足足消失了近三個月，而螞蟻集團的上市則成了再敏感不過的話題。
但馬雲究竟做錯了什麼？與螞蟻集團暫緩上市幾乎同時出現的一份辦法，似乎解答了部分疑問。2 日當晚，中國銀保監會發布了《網絡小額貸款業務管理暫行辦法（徵求意見稿）》，對網路小微貸款設下了嚴格的規範，同一天稍早，銀保監會消費者保護局局長更發表了署名文章，稱螞蟻集團的「花唄」和「借唄」侵害消費者權益，值得高度關注。
「花唄」就像是虛擬信用卡，讓用戶可以借錢消費、延後償還，「借唄」則是消費信貸，根據芝麻信用評分，最快 2 小時內就可以貸到錢。「花唄」和「借唄」在一年內服務了 5 億用戶，貢獻了螞蟻集團四成的收入。
如前所述，螞蟻集團消費信貸餘額高達 2,630 億美元，但集團內 2 家小貸公司的註冊資本加總只有 160 億人民幣（約 692 億元新台幣），集團靠著貸款融資和發行資產擔保證券（asset-backed securities），反覆地融資和放貸，將貸款規模放大到上百倍。他們也和銀行合作聯合貸款，透過芝麻信用掌握用戶風險，再由銀行提供主要資金，讓更多人得到資金。
理論上，銀行應該要掌握客戶的資金來源和還款能力，但螞蟻集團提供客戶的強勢地位，讓銀行幾近拱手讓出風險管理的能力，而透過這些消費信貸取得資金的大量年輕人，成了中國社會中難以控制的不定時炸彈。
如果說「花唄」和「借唄」造成了潛在的經濟危機，「芝麻信用」則踩進了中國政府保護最嚴密的地方。
螞蟻集團的支付寶是中國市占率最高的支付工具之一，人們利用它購物、繳費、搭車、投資，甚至是發紅包，而芝麻信用蒐集了用戶所有的一舉一動和交易資料，利用大數據和雲端計算出個人的信用評分，用戶因此得到不同的待遇和優惠。
芝麻信用問世的三年後，由中國人民銀行監管的中國網際網路金融協會主導，邀請芝麻信用、騰訊徵信等八家民營公司一起組建了「百行徵信」，試圖導入不同機構平台的數據資料，建立個人信用資料。但這項計畫卻不如預期，因為騰訊和螞蟻集團都拒絕提供所屬用戶的相關資料，而芝麻信用也因為沒有獲得個人徵信業務牌照，使得運用的範圍大幅縮減。
去年 11 月 10 日，中國市場監管總局發布了《關於平台經濟領域的反壟斷指南（徵求意見稿）》，對市場壟斷行為提出認定標準，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將「反壟斷」列為2021年工作要項，也宣布將修訂《反壟斷法》。
但科技公司和政府之間的權力拉扯，不只發生在中國。同樣擁有無數用戶數據資料的 Google 和 Facebook，也分別在 10 月和 12 月被指控違反《反托拉斯法》，稱它們濫用稱霸網路的地位，妨礙對手競爭，對消費者造成巨大損害，甚至可能主張要分拆這些龐大的網路公司。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太平洋兩端的網路巨擘似乎都遭遇了麻煩，從人人稱頌的創新典範成了人人喊打的禍害。
12 月底，中國四大監管機構再度約談螞蟻集團，強調他們應該配合「五大整改要求」，包括回歸支付本源、合法合規經營個人徵信業務、依法設立金融控股公司、完善公司治理和依法合規開展證券基金業務等，業界更傳出螞蟻集團打算將支付寶和消費信貸業務分拆，以符合監管機構的要求。27 日，螞蟻集團宣稱為了倡導「更理性的消費習慣」，將消費信貸調降至 3,000 人民幣（約 1 萬 3,000 元新台幣），卻未具體透露明確的下調標準。
就在幾乎一夕之間，馬雲就像是希臘神話中的伊卡洛斯，在十多年間一飛沖天，但卻被太陽熔化了雙翼而墜落，他在外灘扔下的那顆炸彈，最終炸傷的或許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