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

藝術家王新仁近期在台灣數位藝術中心展出《昨日的路徑》一作的虛擬實境(Virtual Reality)版。這個作品曾經在國立台灣美術館展出,不過當時展出的並不是這次的 VR 版本,而是雙頻道的錄像版本,這兩個版本在展示與內容上的差異,清楚地顯示了藝術家對於錄像與虛擬實境兩種不同影像形式的思考。

《昨日的路徑》的發想來自於藝術家成長過程中對於「家」的新體悟。王新仁提到,他在外地求學與工作的時間愈長,對於「家」的情感愈濃,卻也對「家」的內涵愈感迷惘。他發現,「家」並不是一個隨時都固定的地方,而是隨著返家或想家方向的不同,而有了不一樣的內容。當他從國外回台時,在飛機上看到台灣島的形狀,就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而當藝術家從外地回中部老家時,看到公路上某個標示「歡迎回到神岡」的界碑,也覺得家已經到了,「家」其實是隨著每個人不同的記憶與感知的情境,才獲得它的獨特之處。就是這樣一種對於「家」的體悟,再加上他每次回中部時,感覺到周遭環境因為開發產生的大幅變化,造成個人記憶板塊的變動,而非鐵板一塊式的記憶。

這些因素共同誘發他創作《昨日的路徑》之慾望,一方面希望可以將他記憶中家鄉的景致,透過數位的方式保留下來,藉此抵禦幼時生活周遭的點點滴滴在都市開發的過程中不斷消失而產生的失落感,另一方面也希望藉由這個作品的創作,回應藝術家自身對於數位時代特質的思考:是否數位時代有一種屬於自己的世代(與時代)語彙,藉此我們能夠更清楚地表達這個時代給我們的感覺?

在創作的層面上,王新仁利用空拍機低空飛行,近距離且區塊性地拍攝自己家鄉神岡區的街道與建築,並以 3D 建模的方式重建拍攝到的立體街景。不過,藝術家的企圖並不止於再現式的重建。正是因為思考的是「記憶」與「家」的問題,從反省自身經驗出發,他發現記憶的內容、對於家的感受,是隨著每個觀察者自身生命歷程而有所不同的,所以必須為每個觀眾留下自身感受的空間,讓觀眾能夠在作品中發現自己所引發的效應。如果是這樣,到底如何在呈現共有記憶的同時,又能為每個人的生命軌跡留下空間?

藝術家首先清楚地意識到,他必須從數位時代與影像時代的重大分野切入:影像時代以個別影像作為基本單元,而當前的數位時代以演算法(algorithm)為核心。在攝影所開啟並由電影所承繼的影像時代,不管是世界還是記憶,往往都被看成是影像式的。上個世紀最重要的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曾經將這樣的時代稱為「世界圖像的時代」( The Age of World Picture),而美國的文藝大家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也認為,「回憶是定格式的,其基本單位是單一個別的影像。」攝影式的影像不管是作為世界的譬喻,還是作為回憶的譬喻,都是無法再被細分的、最基本的元素。

然而,數位時代的基本組成並非光化學式的攝影圖像,而是由 0 與 1 的差異加以編碼而成的資訊結構。不管是影像還是聲音、世界還是回憶,甚至是我們對於物件的慾望及對於未來的期待,只要我們知道如何描述它們(或者用更為精準的說法,就是知道這些對象的「操作型定義」),就能夠將之轉換成數位資訊的結構,透過電腦大量運算的能力,在時間的進程中將影像、聲音、世界、回憶、慾望或者期待給「組裝」起來。

對於王新仁來說,正是這樣一種「組裝」式的思維,恰恰代表了演算法時代不同於過往影像時代的特質。世界的樣態與記憶的內容都不再是先於個人經驗而預先決定的,我們因而無法「再現」世界,因為原本就沒有一個所有人經驗與感受都全然一致的、整體的世界。我們所共有的,是暫時在某一群人經驗中穩定下來的、對於某些事物的印象,正如這個作品中一棟又一棟的房子,或一個區塊又一個區塊的景致,甚至是對於整個街廓,或是神岡區整體的記憶,都不是全然固定而無法更易的實體,反而是表象性的、是空心的形象。

《昨日的路徑》畫面截圖。(台灣數位藝術中心/概念美術館)

在記憶成形的過程之中,有時會錯誤組裝,把原本屬於公園的記憶疊加在住家旁的小空地之上,有時甚至時空錯置,把幼稚園的玩耍路線所帶來的歡樂與中學時期的暗戀尾隨路線上的心動互相疊加,一股腦地匯入對於老家的懷念當中。但不論是錯誤組裝還是時空錯置,之於多數人對家的回憶來說,全然不須考慮史學式客觀證明的要求。這樣一個《昨日的路徑》為我們提出來的世界,是一個模組式的世界。

正是這樣的模組式的世界,給了每個觀眾屬於他個人生命歷程的自由度。《昨日的路徑》中每個帶著 VR 頭盔顯示器的觀眾,都會因為他的移動軌跡而影響地景出現與組裝的方式。觀眾移動地愈頻繁愈迅速,對於地景組織進程的擾動愈大,世界產生質變的機會就愈大,這與我們的記憶與經驗非常類似。當我們的生命愈是快速且大範圍地改變,我們的經驗就愈難以穩定下來,並成為一種不再需要多加注意就能夠自動運作的「日常」,甚至成為一種被語言、身體或其他媒介給結構化的「潛意識」。恰恰就在這一點上,《昨日的路徑》宣告了「動態穩定性」的勝利:它取代了「堅固性」,成為我們這個時代專屬的特質,以及組織世界與意義的方式。

觀眾積極移動狀況下的《昨日的路徑》畫面截圖。(台灣數位藝術中心/概念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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