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尾隨一個不同的人」:跟著陌生人探索城市

「尾隨」規則
「尾隨」規則很簡單挑一位陌生人悄悄跟著他走過的路線,嶄新的城市將會在你眼前展開


抵達貝爾格勒(Belgrade)兩天後,一名身穿粉紅色褲子的男人帶我參觀了市郊。我想他一定是本地人:他很清楚自己要去哪裡,自信地穿過狹窄的小巷、越過寬闊的道路,引領我走入塞爾維亞首都鮮為人知的地區。

有時我得小跑步才能跟上。但我沒有跟得太近,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成了我的導遊,負責把我帶到遊客路線以外的貝爾格勒——而我絕不能讓他知道有人在跟蹤他。

「尾隨一個陌生人」是塞爾維亞藝術家米洛什‧托米奇(Miloš Tomic)給我的城市另類旅遊指示之一,我非常喜歡,但同時也覺得我做的事情好像不太對。

我告訴自己,我並非在跟蹤這位粉色褲子的男人,因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對他一無所知。當他離開街道上的公共空間,進入一棟私人公寓之後,我便放棄繼續尾隨,自己找辦法回到市中心的共和國廣場(Republic Square)。

托米奇給我的任務當然不是為了打擾路人,這只不過是一次性的練習,正如身為藝術家與作家的菲爾‧史密斯(Phil Smith)所言,我的行為是將這座城市的探索權交給隨機選出的路人。

史密斯經常讓普利茅斯大學(University of Plymouth)戲劇和表演專業的學生進行這個任務,他認為這對學生而言是很有幫助的練習。「這個任務的概念是你在探索空間,但是藉由別人的指令來達成——這會削弱你的意志。」他說。「這樣做的目的或期望,是讓被跟蹤的人把你帶到你從未去過的地方。」

重要的是,雖然法律上沒有嚴格定義「跟蹤」,但還是要注意頻率與意圖,否則可能會有對應的法律責任;「尾隨旅遊」愛好者坦言,有必要尊重被尾隨者,給予適當空間。

新型態「漫遊者」

藝術家尾隨陌生人的想法有悠久的傳統,這同時也與城市的特質密切相關,城市的匿名規則使得人們很容易隱藏在人群中。在愛倫‧坡(Edgar Allan Poe)1840 年寫的短篇小說《人群中的男人》(The Man of the Crowd)裡可以找到跟蹤的始祖,故事發生在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倫敦,敘事者漫無目的地在城市街道上尾隨著一位神祕陌生人。

哲學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認為,愛倫‧坡筆下焦躁不定、在城裡四處遊蕩的人們是「漫遊者」(flâneur)的原型——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熱愛閱讀愛倫‧坡的作品,他以「漫遊者」描述現代城市的探索者。「人群對他而言不可或缺,」這位詩人在 1860 年代寫道,當時只有男性能悠閒散步, 「身為作家又對人群充滿熱情,使他必然成為群眾中的一分子。」

「能夠在瞬息萬變、無窮無盡的人群中建立家園,感受大量來往人潮的起起伏伏,對於一位完美的漫遊者、一名充滿熱情的觀者而言是一種喜悅。」

1960 年代巴黎,情境主義國際(Situationists)等運動承襲了波德萊爾的思想。那是一種透過徒步探索城市的藝術和政治運動,他們稱之為「飄移」(dérive)——一種沒有規劃行程的城市地景漫步,進行時通常成群結隊。

史密斯的「尾隨」練習受概念藝術家維托‧阿肯錫(Vito Acconci)啟發。 1969 年阿肯錫在紐約街頭創作的《尾隨》(Following Piece)樹立了尾隨陌生人的典範:「我每天在街上隨機挑選一名路人。我每天都尾隨一個不同的人,直到他進入私人場所(如住所、辦公室等)。」

比利時藝術家法蘭西斯‧艾利斯(Francis Alys)在他持續創作的作品《分身》(The Doppelganger)中,稍微調整了作法:每到一座新城市,他都會尾隨在某種程度上與自己相似的陌生人。

1980 年,法國藝術家蘇菲‧卡爾(Sophie Calle)的作品《威尼斯套房》(Suite Vénitienne)中的尾隨行動更私人、更越界,記錄下她在威尼斯尾隨一位在派對上認識的男人。在另一部作品《偵探》(The Detective)中,卡爾聘雇了一位私家偵探尾隨她走過巴黎,然後以她的攝影搭配偵探的報告出版成書。

「這是人性的弱點,人們永遠不會認為這些路線值得關注。」——藝術家艾莉莎‧歐雷娃(Alisa Oleva)

距離與界限

尾隨別人這種僅單方面知情的行為,可能會被解釋成跟蹤與侵犯隱私的越界行為,卡爾就是故意遊走邊緣,從自己的生活取材創作,也因此打破道德界線而遭受批評。

阿肯錫創作《尾隨》的 30 年後,克里斯多福‧諾蘭(Christopher Nolan)以小額資金拍了首部劇情長片《跟蹤》(Following);這部虛構作品點出了跟隨陌生人的風險,主角為了突破文思枯竭的困境,試圖尾隨倫敦的陌生人,導致他走入一名罪犯的人生。而卡爾與艾利斯等人用照片和文字記錄他們的作品,幾乎讓人得以辨認這些「受害者」。

不過,無論是作為情境主義式的實踐,或是創作材料的產生方式,尾隨他人的藝術家們都表示,他們會盡其所能保持距離、保護被跟蹤人的隱私。任教於中國南京大學的行為藝術家比爾‧艾奇森(Bill Aitchison)表示:「你需要保持低調——你不想把別人嚇跑,如果被他發現了,真的就會嚇到他。」

艾奇森表示他身高超過 182 公分,想要保持低調是項挑戰,但他已經發展出各種技巧。「你可以感受最佳的距離大概是多少​​——過度小心反而會跟丟。」他說。「找些事情來做滿有效的:你可以不斷地看手機,或假裝講電話。此外,吃東西與喝飲料也是避免引人起疑的好方法。」

史密斯給學生的規則之一是,如果學生認為被尾隨者可能有所察覺,就立即停止行動。「另一個規則是,學生不應該跟蹤任何會令他們感到不安、或者因他們而感到不安的對象,」 他說。「這能增強他們的自我意識,讓他們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對他人的影響。」

對艾奇森而言,「這項活動既能瞭解人類,也是瞭解一座城市的運作方式。」他的策略與艾利斯背道而馳,他會選擇與自己大相逕庭的人。「例如在阿姆斯特丹,我開始尾隨身高不高的男人或老人——如此一來,你就能發現他們去了何處,並且從所到之處瞭解他們如何利用這座城市。然後你會意識到,我們把自己的步調視為理所當然,尤其是在尾隨老年人的時候。」

美國步行交易所(Walk Exchange)共同創辦人布萊克‧莫里斯(Blake Morris)幾年前承諾他將在紐約重現阿肯錫作品《尾隨》。 「這讓我想起我們收集一個地方數據的方式——當你跟隨身旁的人時,你就在調查他們的生活習慣。」他說,並指出現在 GPS 經常通過手機追蹤每個人。當我們使用像是 Strava 之類的應用程式時,便選擇讓路線被記錄下來:大數據已經能透過人群移動來繪製城市地圖。

但低科技的方式仍有其吸引力。俄羅斯藝術家艾莉莎‧歐雷娃(Alisa Oleva)在莫斯科向一群實習建築師介紹尾隨路人的行為,實習建築師們對此充滿熱情,認為這「對於瞭解人們使用某一區域的軌跡而言很實用——可以瞭解人們都去哪、怎麼抄捷徑、到哪裡聚集」。

歐雷娃透過跟隨通勤族從地鐵站回家的過程,拓展她對莫斯科「睡眠區」(莫斯科絕大多數工人居住於此)的探索。在類似的郊區長大的歐雷娃表示:「我不擔心侵犯別人的隱私,因為這裡跟倫敦很不一樣:你跟著的人會走向一大棟公寓,而不是私人住宅的門口。」

非但如此,她認為這是「一件非常親密的事情——因為這意味著分享別人的日常生活。這是大概是人性的弱點,人們永遠不會認為這些路線值得被任何人關注。」

同時,如果對於跟隨他人感到焦慮的話,還有另一種選擇:莫里斯也嘗試過跟隨狗兒——雖然這通常意味著要跟著牠們的主人。

「蒼蠅、鳥、貓都可以跟,」史密斯建議,「最近我對尾隨動物更感興趣。」


1969 年秋天,藝術家維托‧阿肯錫隨機尾隨在紐約遇到的路人直到對方進入建築物,過程花費的時間從幾分鐘到幾小時不等,這些人帶領他穿越曼哈頓、布魯克林、皇后區和布朗克斯。(© 2018 Vito Acconci / 2018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 www.moma.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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