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有喪命的準備」:五名到不了南方的脫北者

Janes Perlez 自北京與首爾報導,Su-Hyun Lee 自首爾報導。

兩韓日前舉辦睽違十一年的元首峰會會談,席間氣氛融洽,但在首爾的崔女士眼中,兩韓破冰恐怕是來得太遲

中國.北京——崔女士惦念著身在北韓的妹妹。

她們上回說話已是兩個月前,妹妹聽起來十分急切。妹妹說自己落入囹圄,挨了不少揍,再也忍不下折磨。她說,她想逃,想和崔女士在南韓團聚。

她說,她會帶上毒藥,被捕的話會服毒自盡。

63歲的崔女士已經當上阿嬤,有一對棕色大眼和鋼鐵般的意志,她餘生最後一件要事是,要讓全家人統統抵達南韓。她在十年前脫北。她的兒子與妹妹的女兒也順利逃脫,外甥女現職是美髮師,住得離阿姨不遠;她們倆都住在南韓繁華的首都首爾。

崔女士渴望與50歲的妹妹團圓,妹妹是自己開店的裁縫師;崔女士也想再見到留在北韓的外甥。她想讓他們遠離危險,逃出北韓政府的掌握,政府此前以協助他人逃離的罪嫌,逮捕崔女士的丈夫、妹夫與女婿。他們的名字被貼上國家敵人的標籤,從此杳無音訊。去年夏天一晚,崔女士得到她企盼已久的消息。

她打開公寓大門,25歲的外甥女大喊:「我哥打來了。他說:『我們過了國境。我們在中國。準備好車子。』」

崔女士雀躍萬分(為避免北韓政府報復,本文僅以姓氏相稱)。

但她與外甥女心頭湧上新的焦慮感。她們太明白逃往南韓的旅程道險且長,畢竟她們都親身走過。

脫北者通常會走中朝國界。國境有軍人嚴守,他們聽令於北韓領導人金正恩,在他眼中,想離開北韓的都是叛徒。

一旦走進中國境內,脫北者必須倚賴索價過分的蛇頭出手協助,躲避中國公安和北韓的特務。被捕就會坐牢,或者更慘。

他們通常會由中國南境轉進第三國,泰國是常見選項。南韓政府會從第三國接脫北者赴首爾。

中國政府的態度往往讓旅途變得更加凶險。即使中朝關係轉壞,中國仍會按著北韓政府意願,羈押、遣返所有被捕的脫北者,這些人回國幾乎定會領到嚴酷徒刑,甚至有酷刑之虞。

據北韓人權委員會(Committee for Human Rights in North Korea)所言,中國已然強制遣返數萬朝鮮人(因無可用的統計資料,委員會只能提出保守估計數字),或者睜隻眼、閉隻眼,放任北韓特務捉拿中國國內的脫北者。

大約共有3萬朝鮮人抵達南韓,南韓政府會供他們免費住房、實惠的健保方案,以及因應該國嚴峻就業市場的職業訓練。

然而,在金正恩2011年就任北韓最高領導後,這條路線只更見危險。去年,1,127位朝鮮人抵達南韓,僅有金正恩掌權前年度統計額的三分之一。

儘管簽署了1951年的聯合國公約、承諾不會遣返難民至可能迫害他們的母國,中國照舊驅逐朝鮮人出境。美國、歐盟、南韓與聯合國認為脫北者是政治難民,頻繁要求中國停止遣返脫北者。

中國壓根不理。中國表示,他們不將朝鮮人認定為政治難民,而是尋找就業機會的經濟移民;中國另言,遣返脫北者係因為,蕭條的中國東北不能容納湧入的外來人口,以免造成區域動盪。

崔女士的畫像,係以最後一幅確認為崔女士的相片為本所繪。©Agnes Lee/The New York Times

意料外的麻煩

接獲來電後,崔女士和外甥女便著手規劃秘密的陸路之旅。

她們很快就出了狀況。脫北人數比預期來得多。除了妹妹與妹妹28歲的兒子,還多上妹妹兒子的女友與另兩名朋友。

這下子,是五個人要躡手躡腳地穿越中國。

崔女士和外甥女致電她們聘來安排逃亡的南韓男子。此人大概可說是人蛇產業裡頭的掮客;五年前,局勢不較今日緊張時,他安排崔女士的外甥女成功脫北。

「弄來司機。」外甥女告訴此人。

外甥女想冷靜下來,於是發了簡訊給她的教會牧師,請牧師在她通常會出席的週五晚禱朗讀簡訊內容。會眾泰半是家境優渥的南韓人,不太愛搭理他們身邊較為貧困的朝鮮同胞。「請為我家人的平安祈禱。」簡訊寫道。時間分秒而去,崔女士在逼仄的公寓內來回踱步。崔女士想著去年春天妹妹的來電;妹妹的住處離中朝邊界很近,她得爬上小鎮邊緣的樹打電話,免得被捕。

妹妹當時說,務必確保計畫順利。要在旅途上看顧我。

更要緊的是,崔女士記得妹妹的警告。妹妹寧可自殺,也不要遣返。

中國險路

脫北五人行動的時機簡直糟糕透頂。

中國公安嚴陣以待,四處搜捕脫北者。南韓當時部署人稱薩德的美國飛彈防禦系統,令中國震怒不已。中國認為,圍捕逃向南韓的脫北者不失為激怒南韓新任總統文在寅的好方法。

同時,中國領導習近平當時重手打貪打腐;掮客帶著賄款,想換取邊境失風的朝鮮人,中國官員卻少了以往的好臉色,

中國似乎也授與北韓特務更多權限,讓他們掃蕩東北,捕捉脫北者回老家。

能否抵達南韓,看的是掮客的手腕和可靠程度。

崔女士和外甥女給了掮客1萬3,000美元的預付款,其中多由外甥女變賣她在首爾的公寓籌來。如果五人平安抵達南韓,她們還得多付上很多錢。隨著脫北的風險日增,掮客的收費也跟著漲價。

十六年前,年輕的朝鮮人徐載坪徒步走過中朝邊界,他只付給北韓士兵相當10美元的賄款,士兵就任他去了。

徐載坪現任首爾的脫北者協會(Association of North Korean Defectors)主席,他說,即便現在掮客們的失敗率高了起來,收費仍上漲了許多。

徐載坪說,最好的掮客要住在首爾,和北方保有聯繫,且有可供調度的中國司機人選。

優秀的掮客甚至要知道怎麼找出中國抓獲的朝鮮人,並有方法讓中方釋放俘虜。徐載坪說,想獲得俘虜的基本資訊,包括姓名、年齡、被捕日期,要付出的行情價,是贈與中國官員一台市值1,000美元的三星智慧型手機,或者一組昂貴的南韓化妝品。

他說,要換得朝鮮俘虜的自由還要昂貴得多,而且在當前的政治氣氛下,恐怕根本不可能。

崔女士和外甥女雇用的掮客不但手腳不利落,還貪得無厭。他沒有親自安排崔女士妹妹的脫逃行程,而是外包給一位住在首爾、嫁給中國男子的朝鮮人。中國丈夫又發包給中國親戚,在一行人過境後開貨車接應。

親戚本該載他們到瀋陽;瀋陽位在中國東北,經常是脫北者南行前的根據地。

崔女士28歲的外甥。©Agnes Lee/The New York Times

邊界迷蹤

鴨綠江分隔中國和北韓兩國。流至北韓邊境小鎮惠山市時,江水已涓流若絲。

夏季河水水位很低。妹妹一行人涉水過河,水只有小腿深。當時是傍晚。

過河以後,他們在林中迷路。

整整兩天裡,他們在中國東境、長白鎮以北的丘陵野地遊蕩,尋找司機。

他們身後是北韓必然施以的懲罰。眼前是中國袤野,以及他們迷茫的未來。

每隔幾小時,崔女士首爾的公寓就會接到外甥來電。「車在哪裡?」他央求道。他說他們飢寒交迫。

「我們有喪命的準備。」到了某個節骨眼,外甥說道。他說他們都帶了毒藥,必要時都願意服毒。

崔女士認為妹妹衣服內裡藏了鴉片。崔女士說,北韓遍地都是罌粟,鴉片也相當常見。小劑量的鴉片常用來治療感冒。大劑量的鴉片十分致命,常用於自殺。

妹妹在電話上提起,她在2015年遭到拘留的三個月期間曾經挨揍。如果妹妹再次被遣回北韓,懲罰將難以想像。

首爾城裡,崔女士和外甥女心亂如麻。「我們吃不下飯,什麼都沒喝。」她說。

這一行朝鮮人終究從林中摸了出來。凌晨2點,司機在長白邊界找到他們。

外甥來電。「我們得救了。我們會活下來。」他說。

司機寄來的相片中,貨車內的五人疲憊地窩在一塊;妹妹眉頭微蹙,讓短髮下的心形臉龐稍微起皺;外甥一臉困惑,穿著棕色夾克。還有外甥的女友,看上去和外甥年紀相仿,留著長髮,看向鏡頭時在車椅上弓起身子;另兩個朋友也是近30歲年紀,深色裝束。

車子開往瀋陽途中,他們電話講得興高采烈,但司機要首爾方別再來電,因中國可能會監聽。早上10點,接近目的地時,一行人最後一次通話。

此後只有沉默。

集體失蹤

起初,首爾的掮客和包下生意的朝鮮女子都說不出個所以然。「我們有在找呀。」她草草說道。

不久,朝鮮女子給了一套說法:五人被劫持了。徐載坪說,這類說詞是掮客再削焦慮親友一筆的慣用伎倆。

幾天後,朝鮮女子講的故事又變了:「他們肯定被捕了。」

要獲釋就要更多錢。

承包商小姐帶了一綑鈔票,搭上飛往長白的飛機,她猜一行人正被關在當地。

外甥女慌得想要同行,但崔女士要她留下:「妳打算死在中國嗎?」於是,外甥女聽從牧師的建議,獨自一人在首爾總統府青瓦台外頭舉辦公共守夜活動。

她擔心北韓特務辨認出她的身份,於是把染過的金髮盤成髻,戴上特大號太陽眼鏡。她用自己的血血書看板,懇求南韓政府尋找她的母親和哥哥。

到中國找人的朝鮮女子空手而歸。她說,中國官員告訴她,再多錢都套不出五名失蹤人士的消息;另一名官員告訴她,他們死了。

開貨車的中國司機被捕,幾天後獲釋。司機告訴另一名人在首爾、曾搭過他逃亡貨車的朝鮮人,那五人全死了,便不再透露。

外甥女轉向首爾的西方國家大使求援。她也多次會見南韓外交部。

北韓的流言說,五人的照片登上他們家鄉的市政佈告欄——這通常意味著死訊。村裡的線人告訴承包商,照片上的外甥一臉就是挨過打的樣子。線人說,當地官員集合當地居民參加思想課程,警告居民要是膽敢叛逃,只有死路一條。

脫北者圈子裡的耳語是,五人的遺體已經送回北韓。但沒有具體證據,也沒有遺體的照片。

未解謎案

脫北者在中國被捕的問題總能在南韓激起強烈反彈;部分原因是,朝鮮人也是南韓憲法定義的國民。

有些從中國逃出生天的人指控,文在寅為求親善北京,漠視中國掃蕩脫北者的行動。

首爾的外交部表示,部會已向中國詢問崔女士妹妹一行人的行蹤。有時候,中國碰上這種狀況,會悄悄釋放脫北者;更多時候,則是石沉大海。這一次,中國也沒回答五人的下落。

南韓官員說,本案非比尋常。通常,他們能從不同消息來源探出脫北者的遭遇;消息來源有南韓情治人員、中國官員或者北韓傳來的各種線索,比方說,印有照片的新聞報導。

問及本案時,北京的中國外交部重申標準答覆:中國視逃亡的朝鮮人為非法移民,他們會循國際與國內法辦理,有時循人道考量。一名外交部高官拒絕收下失蹤五人的照片影本,也不願詢問中朝邊境上的中國拘留中心。

人權觀察組織表示,他們掌握的極少量資訊認為五人已然自殺。但組織發言人說,他們也沒有確切證據。

「遭遣返的朝鮮人會經受異常殘酷的審訊和毆打,這樣的恐懼存續至今。」人權觀察組織亞洲分部的副主任菲爾.羅伯森(Phil Robertson)說。「想到可能當頭而來的數年強迫勞動,顯然會讓人狗急跳牆,部分人會考慮自殺。」

崔女士總是打扮體面,穿著品味出眾的訂製外套與熨平的長褲;這會兒她痛罵自己沒擬出更好的逃生計畫。妹妹在十年前幫她逃出北韓。她為什麼不能報答妹妹?

她的情緒起伏不定。憤怒和悲傷的紋路印在她的臉龐。她擔心妹妹不是死了,就是淪入慘痛的處境。這個念頭沈甸甸地壓上她的心頭,她或許再也見不到妹妹了。

「我脫北時,掮客收費還很便宜。」崔女士坐在離首爾外郊自家公寓不遠的公園長椅上。「現在我想呀:『在脫北這麼艱難的時候,他們為何依然要逃?』」

那麼在她看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外甥女和我都認為,我妹妹和她兒子自盡了。」她說。「不過,是否五個人全數自殺還不好說。」


後記:兩韓日前舉辦睽違十一年的元首晤談,席上雙方均釋出善意,日後兩韓局勢、甚至脫北者境遇的變化都有待觀察。美國與北韓元首也將在近日面會,鑑於兩韓會面融洽,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Trump)也提議在兩韓非軍事緩衝區見面,一反他在年前聲稱要在北韓釋放「世人前所未見的火焰與狂怒」的立場。文在寅說:「川普總統該為此贏得一座諾貝爾和平獎。」

崔女士外甥的友人,年近30歲。©Agnes Lee/The New York Times
崔女士外甥的女友,年近30歲;畫像係進入中國國境後最後一幅確認為她的照片為本。©Agnes Lee/The New York Times
總計約有3萬朝鮮人順利脫北、抵達南韓。©Agnes Lee/The New York Ti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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