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輪子的中心」:論歡樂分隊的永恆影響

1980 年 5 月 18 日,歡樂分隊(Joy Division)主唱伊恩‧柯蒂斯(Ian Curtis)在家中結束了僅僅 23 年的人生。之後另外三名團員以新秩序(New Order)持續音樂之路的故事或已人盡皆知了。在歡樂分隊隨著柯蒂斯逝世驟然劃下句點的 40 年後,這個來自曼徹斯特的獨立樂團持續影響的不止音樂圈,更擴及平面設計、文學與電影,各行人士娓娓道來其中緣由


樂評人、記者、口述史學家約翰·薩維奇(Jon Savage)談歡樂分隊在流行樂的地位

我初識歡樂分隊是在 1977 年,當時的團名叫「華沙」(Warsaw)。但我第一次意識到他們很特殊,是 1979 年 6 月看到他們替約翰·庫柏·克拉克(John Cooper Clarke)站台演出。現場表演時,歡樂分隊的表演很重。通常表演者會知道該給觀眾什麼,何時放、何時收——大衛·鮑伊(David Bowie)就是個好例子。但伊恩‧柯蒂斯並沒有這種掌握舞台氣氛的能力。他一上場就給出自己的全部。然而這種表演方式不能無限複製下去。

當時我並不知道伊恩患有癲癇。唯一跟我談過伊恩情緒狀態的人是 Factory Records 的老闆艾倫·伊拉斯莫斯(Alan Erasmus),他說「有麻煩了。」我在 1980 年 4 月曾去 Factory 看他們的表演,卻強烈到我不得不離開現場。用句可怕的話形容——伊恩當時是來真的,而那種激烈的氛圍來勢兇猛。

大部分流行音樂跟遙遠的情緒有關。伊恩想挖得更深,整個樂團也追隨他。同樣地,我想「受折磨的詩人」與早逝這兩點,已深植於青少年的概念裡,於是伊恩的自殺讓他成為所謂的浪漫英雄,但如果因此斷定歡樂分隊是陰鬱的,那就錯了。這個樂團處於光明與黑暗之間的地帶,不受時間影響,這就是為什麼過了 40 年,他們依然聲勢不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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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上場就給出自己的全部。」歡樂分隊主唱伊恩 1980 年一月於鹿特丹的現場演出。(Rob Verhorst / Redferns / Getty Images)

攝影師凱文·柯明斯(Kevin Cummins)談歡樂分隊的經典照片

我最初拍攝「華沙」是在 Electric Circus 與 Rafters 這兩個表演場地,當時他們穿著透明防水衣,貝斯手胡克(Peter Hook)戴了頂塑膠帽,他們看來活脫脫像 Frankie Goes to Hollywood 的原型。但當華沙變身歡樂分隊,樂風也 180 度大轉變。歌詞變得陰沉,所以我想在他們身上創造一種神祕氛圍。我們都穿著以前的校服毛衣跟褲子,外面罩了軍裝大衣,因為我們很窮。他們看起來很東歐,有種實用主義風格。我不想拍他們笑著的照片。

他們一點也不想被拍,所以我必須創造跟一般樂團攝影不同的照片。在赫姆的橋上拍的那張他們在雪地理的照片不同於常規,樂團站在遠處,但整張照片的氛圍就像歡樂分隊的音樂一樣:蒼涼、工業、空曠,一如戰後的波茲南。我為《NME》拍攝伊恩時,他穿著大衣,抽著菸,雙眼直視鏡頭,其他人在旁邊試圖逗他笑。但當他們看到自己在照片中的樣子後,他們在台上就變成了照片中的角色。那時的音樂媒體攝影師都拍黑白照,因為《NME》是採單色印刷,這賦予照片一種歷久彌新的特質。

現在那種風格遍地皆是,數不清的樂團請我複製那張照片的氛圍,但那是不可能的。我總跟歡樂分隊說我救了他們——如果讓他們自己拍,他們會看起來像邦喬飛(Bon Jovi)。


歌手、音樂人、DJ 魔比(Moby)談歡樂分隊對舞曲與電音製作人的影響

從唱片封面設計、彷如席薇亞·普拉斯(Sylvia Plath)詩作一般的歌詞,到 B 面歌曲失諧的鋼琴演奏——《Closer》是一張完美的唱片。

1981 年我的朋友買了這張專輯,借我錄了一份拷貝。我記得聽見〈Atrocity Exhibition〉(暴行之展)時的狀況(當時我們還以為歌名叫「Astro-city Exhibition」,星城之展),歌還沒結束我便已深深為歡樂分隊著迷。高中時我聽歡樂分隊的時間,比跟爸媽、朋友相處的時間還多,他們對我影響深遠。

就聲音上來說,他們運用主題性、甚至美學,來融合傳統樂器與合成器、鼓聲音源器。有好些年我祈禱自己能夠住在他們拍〈Love Will Tear Us Apart〉MV 的空蕩倉庫裡,然後,老天,我果真在不少空倉庫裡住了許多年。在很多層面上,我很難將歡樂分隊與新秩序分開,他們影響了所有早期電子與浩室(house)音樂製作人,包括我,我還翻唱過歡樂分隊的〈New Dawn Fades〉。

歡樂分隊持續引起共鳴,正是因為那美麗與殘酷的結合。伊恩用一種優美的方式,詮釋了我們許多人所無法傳達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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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恩去世前一個月,歡樂分隊發行了〈Love Will Tear Us Apart〉,MV 是他們在曼城自己錄製的。這首歌名後來也刻在了伊恩的墓碑上。(Warner Music UK)

作家柔伊·藍伯特(Zoe Lambert)談她如何將歡樂分隊的元素寫進小說

我從小在曼徹斯特長大,歡樂分隊是當地音樂的一部分。當編輯理查·赫斯特(Richard V Hirst)在為短篇小說集《我們曾是陌生人:啟發自《Unknown Pleasures》專輯的故事》(We Were Strangers: Stories Inspired by Unknown Pleasures,暫譯)找作家時,他說我的文字有一種北方的憂鬱氣質,讓他想起歡樂分隊的音樂。

他請我選一首他們的歌,並據之寫一篇故事。我選了〈She’s Lost Control〉,因為這首歌的主題是一名患有癲癇的女子,然後我融合以前寫過的一些元素,例如身障、照護與疾病。我邊寫邊聽《Unknown Pleasures》,〈She’s Lost Control〉一曲節奏強勁,像強而有力的心跳聲;歌詞充滿畫面感:她走上毫無退路的懸崖邊/並笑著說「我失控了」。

我對於伊恩·柯蒂斯的傳說很感興趣——一名抑鬱的青年,但已是人夫人父了,還當過身障者就業協助員(Disablement Resettlement Officer)。這首歌幾乎就像在紀念一名來找工作,最後卻過世的女孩。我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歌曲深深打動了我,我在想當伊恩患上癲癇時,這件事對他本人有何影響。

我想寫個能夠給予這個女孩一點什麼的故事,例如她後來找到了工作——但故事還是帶有歡樂分隊的元素,那種青少年嚮往、渴望留下印記的元素。出版社的小說編輯提姆·施爾(Tim Shearer)曾和伊恩同校。伊恩甚至在當時就有自己的粉絲後援會了。


導演齊亞·安格(Zia Anger)談歡樂分隊如何影響她的短片《我什麼都不記得》(I Remember Nothing)

2007 年我爸帶我去看以伊恩為題的傳記電影《控制》,因為我們得知有親戚罹患癲癇,這個神祕疾病幾乎無人談論。這是唯一一部我看過沒有以灑狗血的方式來呈現癲癇症的電影。於是當我拍有關癲癇的片時,我開始聽《Unknown Pleasures》。其中〈I Remember Nothing〉這首歌的歌詞太棒了,歌名剛好呼應我劇本裡一名角色說:「我不記得」的片段。

我的劇本是依照癲癇劇烈發作的五個階段來寫。我熱衷於透過創意視角探討不可言說或不可知的事物,就像伊恩做的一樣。酒精、燈光和缺乏睡眠都可能引發癲癇,所以當你只是在過所有年輕人都在過的生活,卻同時患有癲癇,必定十分痛苦。

這種日子可能引發的抑鬱讓我頗有共鳴,但當我回頭看歌詞,我發覺他試圖理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這讓我深受啟發。〈I Remember Nothing〉的歌詞裡,有著我希望自己的角色也擁有的詩意,更捕捉到了生而為人的奧祕。只希望人們不是因為以為這部片跟歡樂分隊有關才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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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known Pleasures》專輯封面。(Factory Records)

策展人馬修·希格斯(Matthew Higgs)談歡樂分隊對視覺藝術家與設計師的影響

我在距離曼徹斯特約一小時車程的普雷斯頓附近長大,所以我 14、15 歲時看過歡樂分隊現場演出不下五次。我參加過 40 年前在伯里引發暴動的演出,和普雷斯頓被盜錄的知名演唱會(註 1)。我們以前會在週日下午看他們彩排。當他們去酒吧時,會把樂器留在那讓我們彈奏。他們是這般異常地隨和。因為歡樂分隊,我念了藝術學校,成為當代藝術學院的展覽總監,然後搬去紐約為獨立畫廊 White Columns 策展。他們是成就了不凡之事的平凡人,而在看過他們現場表演以後,我們心中的抱負有了根本性的轉變。

2017 年,我和約翰·薩維奇、尤罕·克格伯格(Johan Kugelberg)在曼徹斯特策劃了「真實信念」(True Faith)展覽,想讓大家意識到對於電影工作者、攝影師、服裝設計師,以及藝術家而言,歡樂分隊是何等重要的催化劑:格倫‧布朗(Glenn Brown)頭三年的畫作都在向伊恩致敬、朱利安‧許納貝(Julian Schnabel)則根據《Closer》專輯封面畫了一幅作品。

若非彼德·薩維爾(Peter Saville,歡樂分隊專輯封套設計師)在曼徹斯特所做的一切,我們的世界不會是如今的面貌。我想,若不是因為歡樂分隊,我們不會踏上藝術之路。


資深記者、作家提姆·馬歇爾(Tim Marshall)談〈Love Will Tear Us Apart〉何以成為足球迷金曲

2014 年瑞恩·吉格斯(Ryan Giggs)擔任曼聯足球隊(臨時)主教練時,曼聯球迷開始用〈Love Will Tear Us Apart〉的旋律高唱:「吉格斯會再次撕裂你們」(Giggs will tear you apart again)。大部分足球迷誦唱的歌都是商業成功的熱門金曲,例如白線條樂團(White Stripes)的〈Seven Nation Army〉,或是 1970 年代史萊德樂團(Slade)的歌。足球迷高唱的歌很少來自另類音樂,更別提是來自不怎麼活潑的樂團了。但歡樂分隊是當地樂團,曼聯球迷自然會唱他們的歌。

現在,這首歌在其他足球隊也有各自的版本。當敵隊球迷對我支持的里茲聯球隊嘲弄:「里茲會再次慘輸」(Leeds are falling apart again),里茲聯球迷則會在獲勝時大唱同首歌的另一諷刺改編版。我不覺得有人會用〈Unknown Pleasures〉或〈Closer〉這樣唱,但〈Love Will Tear Us Apart〉旋律朗朗上口、歌詞簡單,作為足球迷的聖歌簡直完美。


媒體與音樂研究學者珍妮佛·奧圖·彼克戴博士(Jennifer Otter Bickerdike)談歡樂分隊對學術界的影響

我在加州的一個義大利裔天主教家庭長大,家裡的教導是你要尋求上帝的幫忙。我曾有過家暴受虐的經驗,上帝並沒有幫助我,反而伊恩的聲音是唯一觸動了我內心深處某種黑暗的東西。我想過自殺無數次,但聽見這音樂和他的聲音,我雖然依舊感到寂寞,卻不覺孤單。

當我的一位摯友遭人謀殺,我想盡辦法遠離傷痛。我變賣了所有東西,搬去英格蘭攻讀博士學位,研究主題正是歡樂分隊,然後我拿到了英國護照。倫敦大學金匠學院的人都覺得我瘋了,但歡樂分隊對學術界來說是一份禮物。我訪問過28組他們的致敬樂團(專門演奏、模仿著名音樂家/樂團音樂的團體),有些甚至遠在伊朗;時至今日,相關研討會吸引全球學術界人士參與。

而這個故事其實令人不安——一位愁腸百結的青年寫出了美麗的音樂,卻沒有人發現它們的真正意涵,直到青年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但是,伊恩唱的字字句句都是發自內心。我將歡樂分隊與德國作家西格弗里德·克拉考爾(Siegfried Kracauer)的「大眾裝飾」(The Mass Ornament)理論連結——他們彷彿輪子的中心,許許多多事物都與他們息息相關。


殺手樂團(The Killers)吉他手大衛‧柯寧(Dave Keuning)談歡樂分隊對搖滾吉他手的影響

在美國中部長大的我,先是在電台上聽到新秩序,然後再回溯他們之前的音樂來聽。歡樂分隊的吉他旋律真的非常有趣,這也是他們影響一代代吉他手的原因。他們的演奏粗糙、走音、帶著幾乎可說是乾淨但又有點髒髒的擴大機效果,風格強烈且稜角分明。

伯納德·薩姆納(Bernard Sumner)是個有點被低估的吉他手,因為他後來比較知名的身分是新秩序的主唱。但他對我而言影響巨大,而在殺手樂團的音樂裡,你肯定聽得見歡樂分隊的影子。

安東·寇班(Anton Corbijn)請我們在他執導的《控制》裡表演〈Shadowplay〉這首歌,結果我們很喜歡,所以這首歌就成了我們演唱會的固定曲目。他們的版本帶點陰鬱、黑白的畫面,讓人想起 1970 年代末的曼徹斯特。我們表演了自己的版本,但如果我有機會再翻唱一次,我可能會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把伯納德的吉他獨奏學起來,單純是為了向他致敬。殺手這個團名來自新秩序〈Crystal〉的 MV,我以前試音時常彈這首歌,所以 2013 年和伯納德一起表演〈Crystal〉,感覺是圓滿了一樁心願。我所有知道歡樂分隊的朋友們,後來都成為音樂人或創作者。我所認識喜愛歡樂分隊的人之中,幾無平庸之輩。


江湖郎中(The Charlatans)主唱提姆‧伯格斯(Tim Burgess)談歡樂分隊如何形塑獨立音樂

《Unknown Pleasures》是我最常聽的一張唱片。我以前都戴耳機聽,試圖理解這張專輯,它常使我進入一種出神的境界:它對我下了蠱。我的朋友稱之為「吸血鬼音樂」。我最初組的其中一個叫 Interzone 的樂團,就翻唱過〈New Dawn Fades〉。伊恩作為歌手與作詞人於我舉足輕重,但若想直接借他的東西用,就會跟我其他東西不相符,但他仍是我最愛的主唱。

歡樂分隊創造了一個樂團得以獨立運行的藍圖。我在曼徹斯特與柴郡長大,而他們來自曼徹斯特索爾福德與柴郡馬格斯菲特、加盟獨立廠牌、和朋友一起組團。這刺激了我也和摯友組團,由獨立廠牌發行音樂,並找上《Closer》專輯製作人克里斯·納格爾(Chris Nagle)製作我們的專輯。

我覺得自己在做他們教會我的事。就像歡樂分隊與新秩序一樣,我仍試著變化每次演出的曲目,跟著感覺走。我的鎖骨上有個「FAC 33」(註 2)的刺青,紀念由 Factory Records 發行、伊恩作詞、歡樂分隊共同譜曲、新秩序演唱的〈Ceremony〉。這表示我永遠帶著他們對我的影響。

約翰·薩維奇(Jon Savage)著作、歡樂分隊的口述歷史書《這灼人的光、太陽與其他一切》(This Searing Light, the Sun and Everything Else,暫譯)已由 Faber 出版社發行,尚無中譯本。


註 1:前者指 1980 年 4 月於 Derby Hall 的演出,演出中伊恩因身體不適而離開舞台,隨後暖場團來救場卻引發歌迷暴動。後者指同年 2 月在 The Warehouse 的演出,當時整場演出被盜錄,19 年後被製成現場專輯發售。根據貝斯手胡克的自傳,這是叫做 Tony Wilson 的唱片廠牌老闆所為,只因他太喜愛這份現場錄音:可以清楚聽到每一個環節都出錯了。

註 2:「FAC 33」是〈Ceremony〉這首歌的曲目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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