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在麵粉廠工作,只是一邊嗑藥」:獨立廠牌如何重塑英國音樂

距離當年 Rough Trade、Mute Records、Factory Records 等獨立音樂廠牌以反主流產業的態度,發行如歡樂分隊(Joy Division)、流行尖端(Depeche Mode)等獨立樂團唱片,迄今已逾四十年。如今,這些廠牌的創始人們回憶起當年打破體制、重頭來過的種種


「我們曾遇上一次小的持械搶劫,但沒人受傷。」Rough Trade 創始人傑夫·崔維斯(Geoff Travis)回憶起 1978 年在西倫敦的唱片行發生的驚慌時刻。店員們被槍指著、躺在地板上,搶匪將收銀機與店員們的皮夾搜刮一空,不過大發慈悲讓其中一名店員保留皮夾裡那一克安非他命。

1977 年,經典唱片行 Rough Trade 創始人傑夫·崔維斯在自家店門口。(Getty Images)

這家唱片行因為太成功而遭到覬覦。1976 年開幕以後,Rough Trade 不再只是一個零售據點,它成為文化集萃地,人們來到這裡社交、看粉絲做的雜誌、聽激昂的 dub 雷鬼,或是試圖販售自己做的唱片,特別是 1978 那一年。

崔維斯是法國龐克樂團「城市金屬」(Métal Urbain)的粉絲,他們拜託崔維斯幫忙發行單曲〈巴黎游擊隊〉(Paris Maquis)。由於唱片行生意愈做愈旺,也有了名為 The Cartel 的新興發行通路,崔維斯決定幫忙發行這張單曲。他表示,「他們向我們求助是這個獨立廠牌誕生的催化劑。」

緊接著一連串由 Rough Trade 發行的音樂出現在市場上,從龐克搖滾團「僵硬小指」(Stiff Little Fingers)、雷鬼樂手兼製作人奧古斯都‧帕布羅(Augustus Pablo)、實驗性後龐克搖滾團「美好地圖」(Swell Maps)、工業音樂樂團「伏爾泰小酒館」(Cabaret Voltaire)、後龐克團「面紙」(Kleenex)等。

崔維斯覺得這是一個機會,去避開他在其他唱片公司所見到的不肖行為。「獨立廠牌的歷史,深陷於對音樂人的不誠實與謊言之中,並且持續虧待他們。」他說。「我們覺得這件事是我們這個世代能夠改正的。即使是 Island Records 創辦人克里斯·布拉克威爾(Chris Blackwell),也被暱稱為『娃娃臉殺手』。你可以發行很棒的唱片,同時也遵守道德界線。這就是 1970 年代末期出現的獨立廠牌與在他們之前的唱片公司,這兩者的天壤之別。」

魅惑之音

1978 年對獨立音樂人來說是一片榮景。獨立廠牌 Chiswick、Stiff、Beggars Banquet 分別於 1975、1976、1977 年成立,但現在來了 Cherry Red、Industrial、Fast Product、Fetish and Zoo,以及三個改變獨立音樂的聲音、視覺、發行方式的廠牌:Rough Trade、Mute Records 和 Factory Records。

Rough Trade 身兼唱片行、唱片公司與發行通路,崔維斯回憶當時吸引了許多有才華的音樂人。「那是藝人經紀製作的黃金時期,所有人都來找你。」他說。「像是聽見希臘神話中美麗海妖的魅惑之音似的。」

其中一位聽見魅惑之音呼喚的便是丹尼爾·米勒(Daniel Miller),他在自己臥房裡創作音樂,他的單人樂團名為「正常」(The Normal);當時他剛好做了一張雙面單曲《電視上癮/溫暖仿皮》(TVOD/Warm Leatherette)的試壓盤,融合節奏強烈的電子音樂與純粹、帶著邪意的人聲,是此種類型音樂的先驅。「我的計劃是壓個五百張,如果沒人喜歡,我就放下音樂,繼續過我的生活。」米勒說。他將單曲帶去 Rough Trade,崔維斯愛極了,向他表示想要發行。「我當時一點也不想成為全職音樂人或是開唱片公司。」米勒說。但唱片封套上得寫些什麼,於是他選擇了 Mute 這個名字(註)。

現年 67 歲的 Mute Records 創辦人丹尼爾·米勒在他的工作室內,現在他除了忙著幫一眾音樂人發行,也身兼電台 DJ。(Getty Images)

在曼徹斯特,艾倫·伊拉斯莫斯(Alan Erasmus)與東尼‧威爾森(Tony Wilson)創辦了 Factory Records。伊拉斯莫斯沉默寡言,在 Factory Records 的故事裡經常被忽略,但崔維斯等人稱讚:「一切功勞都應歸功於伊拉斯莫斯。」

1976 年,Factory Records 創始人東尼·威爾森在他主持的電視節目《So It Goes》中登場。(Getty Images)

威爾森是格拉納達電視台(Granada TV)主持人,他精力旺盛、帶點戲劇性、偶爾浮誇的人格特質,較令人印象深刻。「他是個有遠見的人,同時也是個混蛋。」伏爾泰小酒館樂團的理查‧H·科克(Richard H Kirk)這麼形容,他們在上述三家獨立廠牌都有發行音樂作品。「他是個討厭鬼。」歡樂分隊、新秩序(New Order)樂團的史提芬‧莫里斯(Stephen Morris)說。這些負面評論帶著溫暖、幽默與敬意,正是威爾森與所有人愛恨交織關係的寫照。科克回憶威爾森總是遊走於權威與同儕的界線之間。「他以前會來雪菲爾市,在山峰區嗑迷幻藥。他就像是在學校會讓你抽大麻的老師。」

1980 年 1 月 18 日,Joy Division 於阿姆斯特丹演出,四個月後主唱伊恩·柯蒂斯過世。另外三名團員改以 New Order 為團名持續活動至今。(Getty Images)

在曼徹斯特,羅素俱樂部(Russell Club)是流行聖地。1978 年 5 月 19 日,Factory Records 以夜間表演的型態在那萌芽。在 Factory Records 發行的圖錄《FAC1》裡,第一個項目不是唱片,而是一張表演的海報,由當時還是藝術系學生的彼德·薩維爾(Peter Saville)所設計。在 2002 年一部關於 Factory Records 的劇情電影《24 小時狂歡派對》(24 Hour Party People)裡,薩維爾的角色因為海報設計完成得太晚,導致他在演唱會結束後才出現。「是完成得很晚。」他今天承認,「但也沒那麼晚。」對於他遲遲不交海報,威爾森勃然大怒,氣沖沖地開車到薩維爾家。「然後他看到那張海報的時候靜默了。」薩維爾回憶。「他的情緒轉折從『海報別弄了,你是個大麻煩』,變成『拜託請你完成設計。』那是一個新的開端。」

由於這個事件,威爾森建議他們發行一張唱片,集結曾於羅素俱樂部表演的樂團,經費來自過世母親遺留給他的五千英鎊。歡樂分隊、伏爾泰小酒館、杜路帝專欄樂團(Durutti Column)、約翰‧道伊(John Dowie)雀屏中選,唱片封面由薩維爾設計,靈感來自日本文化,是一張放在熱壓封口塑膠套裡、染成銀色的宣紙。

當時 Factory Records 的總部是伊拉斯莫斯的公寓,位於曼徹斯特郊外迪茲伯里區的帕樂坦路。特定比例樂團(A Certain Ratio)的傑茲‧克爾(Jez Kerr)回憶自己當時在大麻煙霧繚繞中組裝一千份唱片封套。「本來歡樂分隊應該要來組裝,但他們最後根本沒出現。在那些唱片裡面有很多我們寫的小字:『歡樂分隊是狗屎。』」事實上,歡樂分隊的莫里斯跟其他團員組裝了另一批唱片封套。「我之前在麵粉廠工作過,所以感覺很像。」莫里斯回憶。「只是一邊嗑藥。」

在 Factory Records之前,歡樂分隊嘗試自己發行迷你專輯《生活的理想方式》(An Ideal for Living)。「我們把專輯帶去皮普斯(Pips)夜店,要求 DJ 放我們的歌。」莫里斯回憶。「他放了我們的歌,大概只播了十小節,就換回布萊恩·費瑞(Bryan Ferry)的歌。那時真的很丟臉,一場災難。我們完全不知道要拿這些專輯怎麼辦,我們試著在酒吧兜售:一張 75 便士,或沒有封面的賣 50 便士。」

伏爾泰小酒館的處女作發行,則是被 Factory Records 與 Rough Trade 救了一命。「我們在雪菲爾市認識一些可疑的人,差點要跟流氓借錢來做唱片。」科克說。

當《A Factory Sample》這張專輯在 1978 年 12 月發行時,裡面有帕樂坦路的地址。「郵局用麻布袋遞送唱片小樣(demo)。」如今是 Factory Records 合夥人之一的薩維爾回憶,「本來根本沒想過會發行第二張。」幾週內,第二個廠牌也以同樣方式誕生了。在這些小樣寄給米勒以後,他聽到冷面的合成器流行樂團「時尚小工具」(Fad Gadget)時驚為天人。「那是 Mute 開始轉型成為一個唱片公司的契機,而不再只是滿足我個人虛榮心的東西。」他說。

握手成交的年代

三個獨立廠牌截然不同:Rough Trade 根源於後龐克折衷主義,Mute Records 是電子音樂的未來式追尋,Factory Records 則是對於一座城市與其風格的慶祝。三者的共同點是公平的精神,例如樂團與唱片公司獲利五五分的合約形式。

「那是非常合作式的。」米勒說。「我們經常詢問彼此意見,因為我們沒有人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那是個握手成交的年代,沒有白紙黑字合約或是律師在場。

Rough Trade 早期是以合作社的方式經營,帶點嬉皮的氛圍為眾人所知。和墮落樂團(The Fall)合作時,主唱馬克‧E·史密斯(Mark E Smith)總是一早在唱片公司辦公室外面確認每個人都準時打卡上班。「他以前是船務文書人員,我想他當時是覺得這非常有趣——」崔維斯笑道,「確認一群嬉皮上班沒遲到。」

他帶著情感回憶那段充滿「尊敬與鼓舞」的時期,米勒也懷著相同心情:「我們的競爭對手是這個世界,絕非彼此。傳統的音樂產業才是敵人,我們不想被大多數人同化污染,我們想要透過自己的方式向彼此學習。」

當獨立廠牌逐漸跨界,甚至占領主流音樂,透過如簽給 Mute Records 的流行尖端(Depeche Mode)、簽給 Factory Records 的新秩序(New Order)、簽給 Rough Trade 的史密斯(The Smiths)等樂團,握手成交的合作形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正式合約、經紀人與律師。

1983 年 1 月 1 日,史密斯的吉他手強尼·馬爾(Johnny Marr,前)與主唱莫里西(Morrissey,後)在倫敦 Rough Trade 唱片行合影。(Getty Images)

「事情應該要保持原來的樣子的,」莫里斯說。「一旦搬到查爾斯街(Factory Records 的豪華辦公室),他們開始把自己看得太重要。當他們雇用會計師的那天,所有的快樂都沒了。」Factory Records 的壓力隨著哈尚達(Haçienda)夜店的成立與日俱增,哈尚達是當時的文化重地,同時也是一個需要燒錢經營的地方。「Factory Records 本來可以繼續的,如果不是因為該死的哈尚達的話。」莫里斯啐道。「哈尚達很棒,但它是財務壓力來源,導致公司無法穩定經營。」Factory Records 於 1992 年關門大吉。

約一年前,Rough Trade 發現自己處於破產管理狀態,因為發行公司破產之後把他們也拖了下水。1999 年他們再度變為獨立廠牌,2002 年又被 BMG 收購;2007年當馬汀·米勒斯(Martin Mills)帶 Rough Trade 加入乞丐集團唱片公司(Beggars Group)時,再次回到獨立廠牌界。如今乞丐集團旗下包含乞丐盛宴(Beggars Banquet)、4AD、鬥牛士(Matador)、Rough Trade、XL、少壯派(Young Turks)等廠牌。

Mute Records 透過滅跡(Erasure)、尼克凱夫與壞種子(Nick Cave & the Bad Seeds)、摩比(Moby)、冰金(Goldfrapp)等樂團與歌手,獲得不錯成績,於2002年被 EMI 收購。歷經一段米勒形容為「極度階級化,什麼事都做不了」的時期之後,Mute Records 於 2010 年再度回到獨立狀態。

逾四十年,現在仍存活的獨立廠牌對於過往毫不留戀。「我只是不斷往前看,尋找新的事物。」自 1987 年起就是 Rough Trade 合夥人的珍妮特·李(Jeanette Lee)說。而 Rough Trade 旗下的新事物包括了木製法庭樂團(Parquet Courts)、諾基亞公主(Princess Nokia)、斯利福德摩德族(Sleaford Mods)、狄恩‧布朗特(Dean Blunt)、星爬人(Starcrawler)以及女孩團體(Girl Band)。相

同地,米勒也沒時間去想關於過去的黃金年代。如果 Mute Records 沒有在忙著發行騙徒(Liars)、糖丸(Nonpareils)、丹尼爾‧布魯柏格(Daniel Blumberg)、喬許‧T·皮爾森(Josh T Pearson)、班‧福斯特(Ben Frost)等人的新唱片時,米勒就忙著當電音 DJ。最近他重啟經營「Novamute」,一個專攻新舞曲的子品牌。

但老廠牌會有未來嗎?

「獨立廠牌現在比過去還來得更重要。」米勒堅稱。「曾有段時間,像流行尖端、新秩序這樣的樂團唱片銷售百萬張,結果藝人經紀製作的政策合併之後,出現灰色地帶。現在主流唱片公司走的是跟獨立廠牌完全不同的方向。他們感興趣的是流行樂、單曲與線上音樂串流平台  Spotify。這是件好事,因為我們可以並存,呈現一個更為廣泛的音樂面貌。我不認為 Mute Records 旗下的音樂人現在會被主流唱片公司簽走,有這種差異性是健康的。為了成功而競爭是好的,但如果為了要簽哪個音樂人而競爭就絕非好事了。」

幾經起伏波折,以及和主流唱片公司的交手,存活下來的獨立廠牌再度回到當初讓他們自成一格的狀態——獨立。希望他們不需要再擔心持槍搶劫。


註:當時米勒錄製了〈電視上癮〉(TVOD)、〈溫暖仿皮〉(Warm Leatherette)兩首歌,並以 Mute Records 為廠牌名,由 Rough Trade 商店發行販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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