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家園》:那棟看著我們長大的老公寓

早期興建的國宅,戶內空間不過十來坪,因此發展出和香港屋邨相似的長廊,成為半隱密半公開的過渡空間,宅男魚乾女都給逼出來洗衣晾曬,小兒嬉戲,老者乘涼,聲氣互通,鄉村大榕樹下的空地到了城市邊緣,以這種曲折回繞的迷宮形式顯現,對孩童而言,正好拿來捉迷藏。

──房慧真,《河流》

在動畫電影《漂流家園》的故事開場,破敗的鴨宮國宅隨著男女主角航祐與夏芽的腳步移動,逐漸回到六十年前建物剛落成的嶄新外觀:現代簡約的公寓立面、乾淨明亮的走廊,以及在草地廣場上野餐玩耍的親子家庭,一片和樂融融的景象宛如20世紀初許多現代主義建築師畫在紙上的理想藍圖。時光流轉,國宅因風吹日曬雨淋及日復一日的生活使用而逐漸老去,熟悉的「家」終究先一步離我們而去。《漂流家園》訴說的就是一個與房子真誠道別的故事。

鬧鬼公寓就是我的家

在城市中,年代久遠的老屋時常給人黑暗、神祕的諸多聯想。不少民眾認為台北公館的寶藏巖是個很「陰」的地方;同安街上的紀州庵在尚未修復前,也被當地居民稱為鬼屋好一陣子。電影中人去樓空、靜待拆除的鴨宮國宅因為外觀破敗,因此被稱為「鬧鬼公寓」,故事就從一群小學生闖入廢棄的老公寓打算「抓鬼」開始,陰錯陽差展開一段海上漂流的奇幻之旅。或許外人覺得這棟廢棄的老宅透露著陰森可怖的氣息,但是對從小在這裡長大的航祐和夏芽而言,這裡仍是記憶中的家,只是空間依舊、景物已非。

由加拿大攝影師格雷格.吉拉德(Greg Girard)和建築師林保賢合著的《黑暗之城:九龍城寨的日與夜》書中亦生動描繪了這種「外人」和當地居民對於老房子的兩極看法。許多不瞭解城寨的社會大眾認為那裡無疑是處避之唯恐不及的黑暗之城;然而住在九龍城寨的居民卻表示在城寨工作、生活一點也不可怕,反而「寨外」對於城內的許多住戶而言才是充滿危險的陌生世界。「這裡治安意想不到地好,還要比外頭好呀!⋯⋯在城寨,猶如回到我在中國農村的家鄉──那種相安無事的無政府狀態。」(註1)

好景不常,這個被眾多人視為「家」、居住人口超過一萬人的龐大聚落最終在政府主導下於九〇年代拆除。所幸在城寨消失之前,不少攝影師及學者四處奔走,為這個奇特的地方留下紀錄,其中由一小群日本人組成的「九龍城探検隊」的成果最為引人注目:一幅收錄在《大圖解九龍城》之中的巨大建築物剖面圖,全部展開長達2公尺(註2)。在這張令人眼花撩亂的作品當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人們將這些宛如鴿子籠的方整樓房改造成適用於自己的空間:藥局、製麵廠、食堂、補習班、神壇與狹小的住家組成一棟棟水泥大樓,而大樓之間又以曬滿衣服的空中走道以及潮濕陰暗的小巷互相連通,其空間構成之複雜宛如巨大的生物巢穴。

在台灣,人們對於老舊公寓國宅的誤解或刻板印象其實也不少見。以台北知名的南機場公寓為例,一些民眾對於建築外觀上的外推陽台、管線機具及鐵皮補丁搖頭嘆息,認為「違章建築」壞了城市街道的景觀;不過亦有一些人像九龍城探検隊一樣,對於該地好奇滿滿,認為我們應當在這些奇特建築消逝之前,為其留下紀錄。

事實上,南機場公寓的歷史在《計劃城事》一書當中已有相當完整的歷史記載,此區曾是早年台北市最大的違章建築區,為提升居住安全與生活品質,北市府在六〇年代啟動「南機場公寓」興建計畫,老照片當中可以看出新建的住宅不僅採光良好,種植綠樹和草地的公共廣場更令人們對設計師為這裡所規劃的「現代生活」悠然神往。然而,室內空間過於狹小卻成了這批現代公寓的致命缺點,「⋯⋯居民搬進整宅後,在空間不敷使用的情況下又開始占用公共空間,或往上、或往外搭蓋違建,以爭取可使用的空間坪數。」(註3)

 台灣的老國宅公寓。(林思駿提供)

我住,故我在

一棟房子的生命週期很長,不過人們卻習慣對於剛落成的新穎建築予以最大的關注。事實上,那些刊登在設計雜誌的亮麗攝影照片應稱之為家的「前身」,真實的日常生活在當下往往尚未入駐。插畫家艾倫.鄧恩(Alan Dunn)就曾繪製一幅諷刺漫畫,描述建築師的設計作品與現實使用脫節:畫中屋主的太太詢問先生「攝影師走了沒?」接著欲打開櫥櫃將各種雜物「歸位」家中。

有感於公寓中的現實世界常被眾人忽視,日本雜誌編輯都築響一拍攝了一系列充滿「亂調之美」的居家照片收錄在《日常東京》書中,「暖爐桌上有橘子也有遙控器,坐墊旁書本堆成了小山,在捏成團的衛生紙丟得到的距離處擺著垃圾桶⋯⋯這種有如待在『駕駛艙』般一切掌握在我的自在感,我們可是愛得很。」(註4)這句看起來平凡不過的空間描述,卻是「我住,故我在」的強烈宣示。

在《漂流家園》中,安次爺爺房間的榻榻米、窗邊小角落及老國宅的屋頂彷彿散發著過往生活的餘溫,儘管廢棄的老屋空空蕩蕩,在這裡玩耍、聊天、睡午覺的回憶卻仍在夏芽腦中清晰浮現。在與鴨宮國宅一同漂流的途中,主角一行人也與社區中已經拆除消失的楢原游泳池、百貨公司與矢島遊樂園重新邂逅。隨著劇情推進,這群小學生才發現原來生活周邊習以為常的許多建築物,對於每個人而言都有其存在價值與意義;而電影中,鴨宮國宅化身人形「諾波」,陪伴主角們一同在海上漂流,更暗示著人與建築在共同經歷一段歲月後,形成了一種宛如家人的情感羈絆。

故事中一段主角們與國宅道別的情景特別令人印象深刻:航祐回望了家中一處牆壁轉角,那裡刻劃了密密麻麻的水平線條痕跡,記錄了主角倆的身高變化——曾經的家與我們一同長大,然而家也會老去,迫使我們必須與之分別。

回憶裡的鴨宮公寓。Netflix
鴨宮國宅化身「諾波」,陪伴主角一行人在海上漂流。Netflix

我們的家真是太棒了

在動畫尾聲,眾人歷經一場駭人的海上暴風雨之後,矢島遊樂園所化身的女孩與小學生令依菜的道別語最令人動容:「謝謝妳常常來玩,也謝謝妳喜歡這裡!」此時剛抵岸的一行人終於恍然大悟,原來是「諾波」放不下從小看著長大的航祐和夏芽,才會把大家帶到一個只有「消失的建築物」所存在的世界。

在現實世界中,「家」是我們最習以為常的存在,然而只有在自己的家即將消失之際,人們對於空間的感官經驗才會延展、強化,此時對於磁磚的一抹污漬、欄杆的缺角或是油亮的大門門把,我們竟都能細數回憶。

倘若建築真的擁有靈魂,當他看著我們在寢室張貼喜歡的海報,在陽台栽種多肉植物,在客廳看電視看到睡著,或看著住在這裡的一家人開懷大笑的模樣與當初牙牙學語的嬰兒逐漸成長、茁壯——經歷了這一切美好,離別之際會感到「難以放下」也是常情。未來的某一天,我們終將與居住多年的老屋道別,或許我們可以像航祐和夏芽一樣,在故事的最後,輕輕地和房子說聲:「謝謝你,我們的家真是太棒了。」

註1:格雷格.吉拉德、林保賢,2015《黑暗之城:九龍城寨的日與夜》p.44-45,中華書局。

註2:九龍城探検隊,2016《大圖解九龍城》(第八刷)p.4-19,岩波書店。

註3:高明孝、林秀灃主編,2014《計劃城事:戰後臺北都市發展歷程》p.40-51,臺北市都市更新處。

註4:都築響一,2016《日常東京》p.20-21,大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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