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影像中的凝視與對抗

以高概念黑人恐怖片《逃出絕命鎮》及《我們》聞名的導演喬登・皮爾(Jordan Peele),在他的最新作品《不!》序場結束後的片頭,引用了1878年英國攝影師埃德沃德・邁布里奇(Eadweard Muybridgew)拍攝的系列照片《運動中的馬》(The Horse in Motion)所組成的影片:一位黑人騎師騎著奔跑中的馬。喬登・皮爾從這場早期的電影實驗發展出貫穿一整部片的意象:一位黑人牛仔騎著馬,在廣漠牧場中與巨大幽浮(UFO,不明飛行物體)對峙的畫面。真實歷史照片中騎師的身分已不可考,電影把故事中經營牧場的黑人牛仔家族設定為該騎師的後代,其實是純屬虛構。然而更引人好奇的是,幽浮究竟代表了什麼?

隨著情節發展,觀眾逐漸發現片中的幽浮不是所謂的飛碟,而是躲藏在雲中、隨時會現身把人與動物吃掉的怪物,一種飛碟形象的戲仿與變形。在電影最後的高潮,幽浮終於張開身體時,顯露出來的並不是一般怪物常見的肢體毛髮或尖牙利爪,而是更接近水母、蝴蝶的外型,身體中央則是一個不明正方形核心,眼尖的觀眾會想起這正方形早就出現在片頭之中,「運動中的馬」的影像就是從這核心所投射出來。

這一抽象連結明顯與劇情邏輯無關,而是一種隱喻——幽浮的正方形即象徵了攝影機或放映機的概念。解讀線索來自於片中許多攝影和媒體的指涉,比如牧場主要業務是提供馬匹給好萊塢拍攝電影,故事主要行動在於成員各有不同動機的團隊,運用從電子監視鏡頭到膠片攝影機等各種器材,企圖拍下怪物的「不可能的影像」,好賣出版權並登上歐普拉秀(歐普拉為全球聞名的美國非裔電視主持人)。

「運動中的馬」在片中帶出了兩種分支的意象,一個是它代表了動態影像的起源與其所演化而成的生態系,包括背後的產業結構、文化與意識型態。除了主角的拍攝行動所帶出的攝影、電影的面向外,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橋段是,一位沒有面孔的小報記者,戴著全鏡面反射的安全帽騎車闖入狩獵幽浮的場地。鏡面做為媒體影像的隱喻,反映出媒體的獵奇慾望來自於觀看大眾本身。

在電影一開始,一隻黑猩猩演員突然攻擊同台人類的場景,似乎是以動物比喻影像的獵奇與危險性。(IMDb)

另一個意象在於影象背後被壓抑的真實——被人所遺忘的黑人騎師,連結到電影史中被壓抑的少數族裔影像,他們不被看見,甚至也失去觀看的意願。男主角歐傑即被塑造為一位和好萊塢格格不入的牛仔,他成天與動物為伍,寡言、低調、不善直視他人的眼睛,相較之下他的妹妹安莫洛則是擁抱媒體、完全相反的性格。主流媒體鮮少呈現美國黑人牛仔的現實形象,導演因此刻意將黑人影帝薛尼・鮑迪(Sidney Poitier)執導的黑人西部片《布克與牧師》(1972)海報放置在室內背景中做為致意,更不用說喬登・皮爾一直以來正是以探索黑人電影形象為創作核心。

《不!》男主角歐傑是位寡言低調的牛仔,此一設定呼應了電影史中被壓抑的少數族裔影像。(IMDb)

兩種意象的對抗構成了電影的主軸,然而本片不必然只關於黑人影像的反抗,而是更普遍性的,以動物比喻影像的獵奇與危險性。電影序幕即是一場取材自真實事件的恐怖場景,在電視情境喜劇拍攝現場,一隻黑猩猩演員突然暴怒攻擊同台的大小演員。這序場成為電影後續故事在概念上的預演,當年躲過黑猩猩攻擊的亞裔小演員,在長大後成為牧場旁遊樂園的老闆,他執迷於馴養出現在天空的幽浮,以作為吸引觀眾的奇觀表演。影片中段的高潮即在於所有注視著奇觀的觀眾和主持人,最後都被吸入怪物的腹中。

媒體-影像-觀眾形成的複合結構,被具像化成巨大且具有獵食本能的幽浮怪物,深諳動物習性的歐傑躲開危險的直覺即在於「不要看」,然而他們的行動又在於「拍攝不可能看見之事」,透過凝視去反凝視成為角色行動意在言外的矛盾動力。電影在不斷調動關於「看」的意象之中,透過結尾前兄妹間的對望,將看的行為回歸到人際情感的連結,以抵抗望向虛無的誘惑,最後也以角色直視怪物的表情,將「看」轉化成不同的抵抗姿態。

電影《不!》中,獵食觀眾的幽浮怪物彷彿「媒體-影像-觀眾」此一複合結構的具像化。(IMDb)

喬登・皮爾的創作除了反思媒體中的種族形象外,也不斷反映他身為 X 世代在成長中所經驗的美國媒體娛樂文化。從充滿身分政治意味的砍殺類型舊作,到仿製史匹柏式的好萊塢奇觀電影《不!》,或是各種電視情境劇和日本動畫的引用,皮爾企圖從他長年吸取的媒體養分中提煉出新的觀看視角,一種反思凝視與對抗凝視的探索。

如此一部依據觀看理論拍出來的電影,在獲得不少評論讚賞下,也招來許多批評,認為電影過於為概念服務,卻沒把故事說好。這些兩極評價反應出的問題是:觀眾想要在電影中看到什麼?電影的敘事與形式是要做為反身性的自我評論,還是虛擬真實、召喚入戲的手段?我們如何能愛著影像的同時又抵抗影像?這疑問緊扣著本片的命題,或許也是喬登・皮爾持續在追尋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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