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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半對流湖時,陽光忽然轉強,照耀得一叢叢草蕨精神煥發,卻又在不旋踵間隱去,小徑籠於陰影底,空氣更顯濕涼,濕衣服穿在身上,像穿一條濕抹布。
起風了,木葉搖落,一片兩片、三片、五片。起風了,沙沙沙,樹梢擺動,我看不到但聽得見葉片一波波湧動如潮,殺殺殺,揭竿起義一般,帶著殺伐之氣步步進逼。
一個人走著走著,落雨了,滴滴答答。心裡有點著急,風聲雨聲,彼呼此應,一切都是初詣,那麼的陌生,令人起疑也令人——興奮。雨林也會欺生嗎?《陸上行舟》說的:「叢林會矇蔽你的感官,那裡是一個充滿幻覺、謊言與惡魔的地方。」
心裡急躁,腳步也就有點兒凌亂,呼吸失去了穩定的節奏,樹根築起的攔沙壩,現在成了我的高低欄。深吸一口氣,用力吐出,我作下決定:就近找了段橫過小徑的光滑樹根,坐下,拿出記事本拿出筆,我思索著該如何收拾這段雨林初體驗。
從出發起筆總是比較容易。
出發時,一名工人正揹著刈草機,在入口左近打草,轟轟隆隆地翻攪著豔陽天。一登上步道,叢樹阻絕日光直射,驀地一片沁涼,噪音也被留在身後。風帶腥鹹,海水就在一線之隔,潑喇潑喇,一波湧來;嘩啦嘩啦,一波退去,押著同樣的韻腳來回唱和。岩礁上有夜鷺佇足,凝視海水深思。
這裡是檳城國家公園,位於檳島西北角,馬來西亞最小的國家公園,約僅二十五平方公里,但它含納了半對流湖、濕地、紅樹林、泥沼、珊瑚礁、海龜產卵沙灘,高達六種生態保護區。
分歧
啟程不到十分鐘,走上了岔路口。往右沿海岸線朝西北方向,可以抵達猴子海灘或更遠的燈塔,我已經作出選擇:打算往左,朝西南深入內陸,穿越岬角,以可拉竹海灘為折返點。這段路程,單趟約 3,400 公尺,順利的話,八十分鐘就可以完成。
我在心裡盤算,在台灣也常健行,一次走上四、五個鐘頭沒有問題,那麼,也許還有餘裕在直取目的地之前,歧出岔路先去一趟半對流湖,那只消多花上半個鐘頭。體力、路況、天候、時間……人在山中,首先衡量的無非安危。我喜歡為難自己,但不會太多,需要撤退時,也不過度掙扎。我當不成一個探險家。
往左才一跨出步伐,等在岔路的一雙年輕男女開口問我:「可以跟在你後頭嗎?」我回:「可以啊,可是我走得很慢喔。」男人說:「當然,你要拍照。」相機就揹在肩上,這幾年,出門旅行還帶著個單眼的,形象很古典。
其實,這並非我的真意,我不想被打擾,不想用蹩腳的英文,談些初次見面的人會談的,你是哪裡人?為什麼到檳城來?今天天氣很不錯呢……之類的寒暄。但是人在山中,誰與誰都該互相合作。你看,平日在城市裡冷漠著一張臉的人,一在山徑上對向走來,無不說聲嗨,給一個微笑,有時還會為對方打打氣:加油,再五分鐘就到了。
踏出第一步最難,這一雙男女啟程後,本來寫在臉上的猶疑很快煙雲消散,才一會兒功夫,便說著笑著,消失在視線裡。我望著他們青春而凌亂的背影,估量他們很快地就會遭疲累所攫捕。
綠裡
一路上沒什麼人,規劃的七條步道,我選擇了比較不熱門的路線,路況不好,這樣很好,適當的煎熬讓人躍躍欲試。
陡坡鋪有水泥階梯,許多已經崩塌,倖存的階梯上嵌進一顆一顆半個拳頭大的白色石頭,推估可以增加摩擦力,視線不佳時,還能靠著它的反光辨識路面。沒有鋪設水泥的小徑,蓁莽夾道,泥土經過雨水沖刷、遊客一次又一次的踩踏,崎嶇,蠻荒,凹凸不平。
凹處如谷,落葉堆疊,初落者褐色黃色,堆在底部的已經爛成腐質。前一夜,閃電劈在馬六甲海峽,隆隆雷雨大作,此時積水成窪,長期如此,前行者試圖繞開,已經踩出另一條蹊徑,我走享其成。
凸處為裸露的樹根,攔砂壩或擋土牆似地,減緩了土石流。常見於熱帶雨林的板根並不明顯,板根起著歌德式大教堂飛扶壁的功能,支撐大樹,讓它挺拔讓它高聳,心無旁騖地竄高至天篷爭搶日光。
踩在腳下的為老成土,又稱淋育土、極育土,英文 ultisol,由極度的 ulti 和土壤 sol 組成,指過度風化的土地,富含砂質,強酸,貧瘠。為了在養分滲漏到底層前充分吸收,樹根雲龍遊走於地表,像靜脈?像草書?一百條生鰻、一千隻蚯蚓、一萬次心思的迴繞?不,它們什麼都不像,它就是它自己,帶著蒼勁的力道,野性與不被馴服,猙獰鬼氣。
舉目皆綠,草蕨、木樹、藤蔓、棕櫚雜錯。一蓬一蓬的芒萁也常見於台灣,這裡那裡冒出兩根天線也似的嫩芽,沒有風,但暗處似有什麼走動,它便一顫一顫地打著密碼。或是雙扇蕨,新芽是個完美的愛心形狀,舒張後變身破傘一把,又稱破傘蕨……目光被綠,濃淡、遠近、明暗、深淺交織的綠裡我的目光迷了路。
在綠裡走動,只感覺濕涼,沒有燠熱。
一名在吉隆坡工作三年的朋友說,初到大馬,不覺有異,直到第十個月才突然發覺,怎麼衣櫥裡永遠是同一批衣服?這才清楚意識到,馬來西亞位處熱帶,只分乾濕兩季,東馬每年 11 月到隔年 3 月是雨季,吉隆坡與檳城都位於西馬,4 月、5 月、10 月 11 月多雨。我在 10 月中旬來此居停一週,此地的天氣也懂人情世故,白天在外,天清氣朗,晚上回飯店了,才嘩嘩嘩地下起雨來。一下過雨就涼爽了。
叢林裡蔭涼有更根本的原因,這裡上演著一場日光爭奪戰,植物藉著它,與水與二氧化碳,透過葉綠素行光合作用製造養分。高矮參差的枝葉一層一層攔截日光,天篷獨享八九成,篩漏而下,少有浪費地,落到地面只剩下了星星點點。
黑色
陽光無法直射的陰隰角落,雜陳著落葉、枯枝、腐木,也許還有動物的屍體和排遺,一眼望去,可以覺知它們分分秒秒地正在崩塌正在腐爛正在分解,分分秒秒地正在回歸大地。
黑色是豐饒的顏色,黑色裡,綻放著這裡一朵那裡一叢的野菇,有的像打著一把小傘,有的像開了幾瓣鵝黃色小花,有的靜默守拙如礦物,又有的,肥潤潤的一塊生肉似的。我一一以相機記錄,共得十餘種。
據說古希臘羅馬人曾經以為,野菇是雷擊的產物。這多半是因為,雷擊伴隨雨水,而潮濕是野菇生長的必要條件。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 1923-1985)的《馬可瓦多》中,第一個故事就是小工馬可瓦多在市區發現蘑菇,他誰都不說,把祕密藏在心裡。馬可瓦多在等待一個時機──只消一個晚上的雨水,便可以採收。終於等來夜雨,他興奮地從床上跳了起來,喚醒全家:下雨了,下雨了耶。隔天,便挽著籃子在市區裡採蘑菇。
總是在晚上。波蘭人認為,蘑菇總在夜深無人的時候,偷偷摸摸地生長。2019 年頒發的兩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之一,波蘭作家奧爾嘉‧朵卡萩(Olga Nawoja Tokarczuk)著迷於採蘑菇。她說在她的國家裡,秋天是蘑菇的季節,人們帶著酒、唱著歌來到森林,嘉年華似的。採來的蘑菇有各種吃法,差不多就像華人的善吃豆腐了。為了這個季節性的狂歡,波蘭有蘑菇地圖,就像日本的櫻前線、紅葉前線那般地,每日更新網路資料。
正所謂:所有的野菇都可以吃,但有些只能吃一次。卡爾維諾和朵卡萩筆下,都有人誤食蘑菇,僥倖的只是感到身體不適,嚴重的,甚至連命都丟了。
要命或不要命的這些野生蘑菇,有個學名叫「子實體」,菌絲長期潛伏於地底或有機體內部,等到時機成熟了,出菇、發菇,短暫的現身,為的是散播成熟的孢子,就像花朵為了結籽,繁衍生命。和溫帶、亞熱帶的野菇相比,這裡的野菇一概小小的,因為容易遭到蟲咬、腐爛,少有多年生野菇,若是靠著落葉等腐質生長的野菇,則沒有足夠的養分讓它茁壯。
野菇不是動物,沒有葉綠素也不是植物,它們自成一個真菌界,是真菌界裡的大型真菌。(另有一名「高等真菌」,我不喜歡這個稱呼,容易讓人誤以為真菌也有階級之分。)大型真菌與它的生長基質,透過腐生、寄生與共生等互動模式,錯綜複雜地進行著營生。
腐生性野菇棲居於死物,以木材為生長基質的,分泌酵素,分解死樹的纖維素或木質素以獲取養分,另有一小部分生長於衰相已現的樹木,比如常給人延年益壽、長生不老意象的靈芝,其實是拿樹的命換來的。也有不以木材為生長基質的腐生性野菇,則扎根於土壤、落葉、動物的屍體與排遺。
寄生性野菇以活體為寄主,植物、動物,或甚至其他真菌都是對象,最如雷貫耳的,莫不就是冬蟲夏草了。多數寄生性真菌在寄主死後,營生模式轉為腐生,繼續執行分解的任務,少部分如玉米黑粉菌,則無法在已經死亡的寄主身上存活。
共生性野菇也寄生於活體,但兩者達成互利共生的默契,幾乎都現蹤於樹根,成為「外生菌根菌」,松露、松茸、羊肚菌、牛肝菌、雞油菌等,皆為美味食材。不過,真菌種類的分布,強烈受到溫度的影響,這些美味食材多生長於北半球溫帶、亞熱帶,熱帶低地只有龍腦香科的樹木常見外生菌根菌。
外生菌根菌不會侵入樹根細胞,不對樹木造成傷害,它們分布於細胞間隙,長了外生菌根菌的樹根稱為「菌根」。菌根肥大、向外展延,有利於樹木吸收水分與養分,並形成保護,抵禦病原菌的入侵。科學家指出,巨木參天,靠的其實是菌根的幫忙,樹木則回饋以光合作用產生的碳水化合物。
美國作家茹絲‧卡辛吉(Ruth Kassinger)提過,她郵購了一棵佛手柑,商家為了寄送方便,將樹洗成裸根苗,卡辛吉收到後,以市售的培育土盆栽。這些培育土的主要成分是樹皮、椰殼、珍珠石,並沒有真正的土壤。樹苗種下後,卻怎麼也長不好,卡辛吉向綠手指求救。然後,你知道我要說什麼了,癥結就是,這些經過熱殺菌處理的培育土沒有真菌,沒有真菌的幫忙,樹長不好。因此,她在友人建議下,於坊間買了一份綜合菌根菌澆入土中,才讓佛手柑恢復了元氣。
渺如真菌、巨如大木,彼此相互依存,不論缺少哪個環節,生態就要失衡了。
我,我們,我們人類,不比真菌大、不比巨木小,也在這個環節中。
雨林裡,養分都鎖在動植物身上,當樹木倒下,白蟻來了,針尖般大小的肉食動物來了,線蟲、細菌,加上真菌等,共同扮演了地球清道夫的角色,在它們聯手之下,時間會讓一切退位,養分再一次進入生態循環。
當然,也有它們使不上力的地方,比如一路上偶爾會看見的塑膠製品,水瓶或塑膠袋。
購物用塑膠袋(T-shirt bag)1959 年由瑞典人圖林(Sten Gustaf Thulin, 1914-2006)發明以來,席捲全球。圖林死後,他的兒子受訪談到父親,說父親出門,總會帶一個塑膠袋,摺好後放口袋隨身帶著。圖林之子說,對他的父親而言,「塑膠袋用過即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是啊,重複使用,友善環境,這才是塑膠袋被發明的初衷。
渡橋
這回到檳城,是受邀在咖啡朗讀節作一場演講,四天活動結束,分批來大馬的朋友四散,或回台灣,或赴吉隆坡、怡保,只有我在檳城多留了三天。
前幾日都在喬治市區走動,大馬路上車潮不斷,但少見斑馬線。沒有斑馬線,我不會過馬路,等著等著,等著塞車了才敢行動,或像一枚鬼鬼祟祟的鬼針草或羊帶來種籽,沾附著路人穿行。也有過我就困在安全島上,進退不得,直到一輛公車特別停我身前,司機揮揮手叫我快過馬路吧(你這個可憐的外地人)。回到旅館,我想站落地窗前,俯瞰市區,胡亂大叫幾聲,發洩累積一日的壓力。
叢林裡,雖然小徑殘破,但它袒露它的危險,也指示了迴避之道,我注意踏出的每一步,一個步伐接著一個步伐,我感覺到比身在市區更加自在。
自在地徐徐走著,一個半鐘頭後,林木掩映中踏上一座吊橋,視野驀然開朗,我張臂,也想要大叫幾聲,暢快地。
吊橋下短溪潺湲,串連了海與湖,海是馬六甲海峽,湖是半對流湖(meromictic lake,又稱部分循環湖、不完全對流湖),水分兩層,上為淡水,下為鹹水,不充分混合,這並非常見的生態。
以披頭散髮一株巨大木麻黃為界,一面是海一面是湖,海灘上細沙綿延,長空點綴白雲,湖傍山巒起伏,林木蓊鬱,風光秀麗截然不同於置身其中的雜蕪。面海或是面湖而立呢,很快地我作出選擇,我選擇了湖,選擇了山,選擇了木樹草葉。我選擇了綠。
衣服濕答答,擰不出水但沉甸甸的,我把它脫了晾在草尖上。大量流汗後我似乎被淨化了,這是雨林裡的汗蒸幕、芬蘭浴,我舒暢無比。半個小時後,拾起衣服穿上,驚訝於竟然毫無乾燥的跡象,太濕了這空氣。
欺生
回程時,陽光驀然現身卻又倏忽隱匿,林蔭底暮色掩映,風踩著葉片四面八方包圍而至,這是虛張聲勢還是真有其事?我該向《陸上行舟》裡那位老船長討教,要如何分辨現實與幻象?
身後似有人追趕,惘惘的威脅,而其實,絕多數遊客選擇花錢搭船折返,比如在起點岔路口曾說過幾句話的那雙男女,稍遲我一刻鐘抵達半對流湖,在踏上吊橋時,便鼓足所餘氣力,朝遠遠的遠遠的海邊木棧旁一艘漁船,大喊:「等等,我們要搭船。」
這是我一個人的雨林。
手臂與頸項有雨滴濕濕冷冷,雨林也會欺生嗎?我佇足,略一猶豫,決定不去可拉竹海灘了。腳步凌亂,呼吸淺而急,再走下去就是困獸。很快地我作下第二個決定:停步,就近找塊乾爽的樹根,坐下,拿出紙筆,寫下風雨寫下陰晴,寫下豐饒寫下貧瘠。筆尖劃過紙面,唰唰唰,唰唰唰。
十數或數十分鐘後,收拾好參差踴躍在腦際的各種思慮,起身,再度啟程,我重又感覺到輕盈與從容。這時候,雨水才真正地劈哩啪啦落下。
走路,不管在哪裡都一樣,就是一個步伐接著一個步伐,別無他法。
回到出口時,陽光等在廣場,那樣明朗那樣無辜好像它從未偷偷缺席過,工人仍揹著刈草機在打草,比起適才我出發時,推進了也許僅僅不到三十公尺。對他來說,這只是個例行的,有點單調無聊的一天吧,但是我,卻已經過了一場洗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