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美族人「跳大一點」的諸多原因——論差異與逃亡

類似狀況很容易在生活中發生:跟沒談過戀愛的人解釋愛情的滋味、跟沒聽過演唱會的人解釋氣氛的沸騰、跟沒逛過台灣夜市的人解釋小吃——或跟一群幾乎不認識原住民的人說明他們的矛盾與掙扎。這些問題的共同核心是:如何描述對方意識裡不存在的事?

這並不容易。尤其如果已經有切身體會,難免覺得無論用對方已知的任何事物比喻、模擬,都無法切中事物精髓。畢竟,需要分享正是因為它與任何對方已知的事物不同,因此提出參考點,很可能就已經偏離事物核心。然而,但阿美族演員嘎造‧伊漾(Kacaw Iyang)針對第四種狀況,在北藝大的獨立作品《跳大一點》中做出清楚的範例。

這場從介紹阿美族文化為出發點的表演,發生在北藝大戲劇系中庭的兩棵樹間。觀眾在坐在陳列好的紅塑膠椅上,嘎造‧伊漾一邊穿上傳統服飾,一邊與觀眾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等所有人入席。作品開演,他說阿美族的命名法,是在自己的名字後加上父親名字;如此一來大家從名字就可得知:他叫嘎造,是伊漾的孩子。接下來作品主架構介紹阿美族三項重要精神:分享、服從與誠實。

在「分享」段落,他教導簡單的族語、歌謠、與舞步,並說明阿美族豐年祭盛況,「什麼人可以參加豐年祭?所有人都可以參加。」且去了不用擔心住處,所有觀眾都可以睡在他家。

接著談「服從」,他先用母語示範了長者與青年的對話,前者要後者在吐在石頭上的口水乾掉前,跑到更高處拿回一樣東西。他從戲劇系中庭衝向二樓,回來時手上提了一只籃子,等待稍微平復後,才用國語解釋方才的內容。後來長者要他們跳舞,歡迎來參與豐年祭的長官:要熱情、要盡可能展現出最好的一面、「跳大一點。」他們跳了一次、兩次。最後一次結束後,因為又有新長官報到,所以青年們基於服從又追加一次,「來!面向這邊,跳大一點。」

他說,如果說部落教他們「誠實」,那是騙人的。因為跳舞應該是件快樂的事,是自己高興、想要,很自然就會跳大一點。為了可以誠實地跳舞,他說他現在想跳,而現場所有觀眾都可以選擇自由參加,語畢,便逕自跳起來。不久,所有觀眾圍成一個大圈子,歌聲揚起,現場所有人的舞步與歌聲,幾乎繞滿夜晚戲劇系的中庭。

從此案例探討,未知是如何邁向已知的?觀眾為何能理解表演者的原住民處境,進而產生同樣認同,且願意身體力行地表達出來?這可以從「差異」概念談起。

其實對所有人而言,差異都是件重要的事。每個人都有不跟任何人重複的獨特核心。儘管如此,我們還是會選擇認同,透過加入的群集,確認歸屬座標。然而當群集變大、成為主流,無論有意或無意,都自然會排擠無法吸納的剩餘人口。其中矛盾是:追求獨特的個人加入多數陣營後,自己的核心獨特性事實上被削弱了。陣營旗下的人,必須在單數主體、與集體認同間,設法做出平衡。因此——引用法國哲學家德勒茲(Gilles Deleuze)「逃亡」(註)的概念——這在某個角度上,其實是件快樂的事。他指的並非生死意義上的逃亡,而是為保存獨特性,如何從一個文化集體,將特定事物拆解、取出,重新組裝成眾人前所未見的另一事物,進而被重新認識的過程。就像嘎造‧伊漾先把自己放入觀眾的感性結構裡,透過分享,才講出自己特有的衝突與掙扎,最後才邀請所有人加入他誠實、且快樂的逃亡。

其實逃亡對所有人都極具吸引力。孩童的嬉戲、語言的變形(如火星文、網路用語)都是逃亡的過程。也因如此,這些事物才不斷改變。整體的「一」,對個體而言其實沒有任何意思,如果有,也只是一種暴力的證明。而那正是我們需要、並且渴望不斷逃亡的原因。

作者註:「逃亡」的概念由德勒茲所提出,出自雷諾‧博格《德勒茲論文學》(Deleuze on Literature , 2000 , P.199):「表達一個不同的潛在社群,並不是去描繪(describe)已經成形的東西,而是去『琢磨』不同意識與感性的『方式』,進而開啟新的社群。少數作家的職責是『將發聲裝配與機器裝配從社會再現中分離出來,然後拆除這些裝配』,因而『讓這些社會再現逃亡』(K 85 ; 46 – 47)。」


嘎造‧伊漾與觀眾一同創造的作品《跳大一點》。(鄧毅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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