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譽國際的編舞家、舞者阿喀郎‧汗(Akram Khan)對台灣觀眾來說並不陌生。2002 年以來他就多次受邀將編舞與獨舞作品帶來台灣,也曾與林懷民合作編舞。這次他宣布以一支獨舞結束舞者生涯,吸引許多死忠觀眾到台中歌劇院朝聖,這齣舞碼在內容與形式上、在主題與對阿喀郎‧汗作為舞蹈家的生涯,都有一個階段性總結與回望的意義。
舞碼命名為《陌生人》(Xenos),源自古希臘語,意為陌生人或來自別的城邦的人。考究荷馬對這字的使用,其實大部分是正面意義。古時交通不便旅行不易,可謂「有朋自遠方來」,來者是「客」。這字跟「Philos」做出區分,將親愛的友人分為本國人「Philos」與外國人「Xenos」,主要也許是為了標誌出遠方友人的難得拜訪和客人身分,客人有時也稱主人為「Xenos」,因為對兩方而言,彼此都是外國人。「陌生人」、「外來者」在古希臘是為了顯示來者之特異性,而不是為了區分你我。
現在國際新聞常看見的「xenophobia」雖衍伸自「Xenos」,卻具有排外與仇視外族的意思,且不再有雙方互相給予此身分的意義,而是相對於「本地人」所代表的本地文化和遠方來的「外來者」之對立。
當阿喀郎‧汗決定以一支獨舞作為舞蹈生涯的結束,他本想以希臘神話——普羅米修斯的故事為主題,不過一個名為「14-18 NOW」的倫敦機構邀請他以一戰為主題創作。起先猶豫,但在深入挖掘主題後,他在一戰為英國打仗的印度士兵身上發現了「永恆的戰士」形象,普羅米修斯故事的主題被吸收、包裹進這樣的形象中。因為幫助人類從奧林匹斯山盜火而被宙斯囚禁在高加索山的普羅米修斯,日復一日體驗孤獨與肝臟被啄食的痛苦,被海克力士救出後依然必須終生戴著腳環。
高加索山的牢獄如今轉化成舞台上升起的戰壕,戰壕的另一邊似有一個恐怖而巨大的存在,不斷地將舞台前的一切景物吸進去。普羅米修斯的痛苦轉為一位孤單的、試圖埋葬同袍的士兵,他的世界只有戰壕與探照燈。
開場時兩位音樂家演奏並吟唱北印古調。畫面逐漸被打斷、聲音的傳送被截斷,好像壞掉的電視,然後由阿喀郎飾演的士兵被扔上台了。起先聽見熟悉的音樂,他的身體跳起舞來,但腳上的鐵鍊也因此不斷發出敲擊聲。漸漸地,他的身體被限制,無法表達,所有景物都被吸進戰壕後,只剩士兵孤單一人。
北印古調與阿喀郎身體表現的卡薩克舞蹈(Kathak)其實都源自印度說唱詩人的傳統,是表達/情感的聲音與身體,這樣的身體意在故事,而不是回應現實需要與本能反應。選用這樣的開場除了畫面本身的寓意,也是阿喀郎的刻意選擇。
出生於倫敦、很年輕就進入當代藝術圈的他,對於西方觀眾的品味做了長期的觀察,他知道只要跟「當代」或現代舞扯上邊的演出都能吸引觀眾,但觀眾不太會只為北印傳統音樂演出埋單。他曾表示自己「希望逼他們坐在那裡聽」。然而,台灣場的觀眾一次次為舞蹈開始前的北印古調演奏鼓掌,他反而感到訝異,這樣的行為與他所熟悉的文化很不一樣。
隨著燈暗再燈亮,前景中士兵的獨舞配合音樂家在戰壕上方現場演奏的莫札特安魂曲,北印卡薩克舞蹈優美的旋轉、為了「說故事」而存在的身體不斷被拉扯、進入戰爭/生存的身體。這樣的身體不再能夠說故事,只能在生存中掙扎,打一場沒有終點的戰爭。
背景獨白問道:「這是誰的戰爭?」(Whose war?),士兵點燃一根火柴,既是希望也像是引子,觸及宙斯對人類知用火的恐懼。「因為,」阿喀郎說道。「火會取代神,火就是科技。」火使人類成為人類,卻也創造了自己的信仰——科技,那信仰有時會轉化為戰爭的樣貌,但在這樣的戰爭中,人卻無法真正為了自己的信仰而戰。
在演後座談裡,阿喀郎也談了很多當代藝術所謂「抽象的表達」和傳統藝術偏向具體與敘事表達的界線,究竟存不存在。其實阿喀郎本身的舞蹈風格就是一種卡薩克與現代舞的揉合,而且多齣舞作中他都嘗試將不同的舞蹈傳統媒合,其成立的舞團宗旨就是要與跨領域、跨傳統與訓練方法的藝術家合作。在從前的獨舞中也可見阿喀郎以台詞出演特定角色。
他提出的問題是,抽象的表達真的不能說故事嗎?而卡薩克舞蹈說故事的身體中沒有抽象性嗎?他的提問提醒了觀者跳脫西方舞蹈體系分類的眼光,向眼前所見打開感受的開關。
這樣的開放性其實並不難,6 歲的小孩子也可以做到。本齣舞碼的最後段落,無數松果從戰壕後面湧出。「原先我對藝術總監說想要『整個舞台正在嘔吐』的感覺,我們試了石頭,太危險,後來找到松果,它們滾落的聲音很好聽,也讓我聯想到小時候的聖誕節記憶,下著雪,那些異鄉人對聖誕節是什麼感覺呢?」
阿喀郎在演後座談中提及一次巡演中,一位 6 歲小女孩說:「那些松果是其他士兵的屍體,你(阿喀郎飾演的士兵)正試圖埋葬他們。」他蹲在戰壕中,拿起一顆松果,像是放棄了一樣,讓它滾落。畫面就結束在這裡。一顆小小的松果滾落時或許沒有聲音,但幾百顆、數以萬計的松果輕輕地、在一片寧靜中互相撞擊的聲音很好聽,卻也是戰爭帶走的生命。
這些異鄉人的故事被隱沒在宏觀歷史的大敘事中,因為面對好不容易的和平,沒人想揭瘡疤,不過戰爭事實上依然無所不在,而異鄉人的命運,和本地、外來者的對立也還存於世界各地。因其舞蹈地位而被所謂當代藝術系統接納的阿喀郎,帶著孟加拉的血液,依然是一位外來者。外來者當然具有不一樣的性質,只是哪天我們才能看見原本希臘字源中「尊重」與「珍視」的意義?
《陌生人》作為「封舞」之作,阿喀郎表明自己不會放棄創作。「其實掙扎的不是我的身體,是我的自我(ego)。我依然想用從前體操選手等級、西方對舞蹈身體的要求跳舞,但我漸漸做不到,排練變得痛苦,只有在台上演出時我才是快樂的。」但他也指出在看待表達的身體時,東方系統存有截然不同的觀念,西方系統裡跳芭蕾、現代舞大概都無法超過 35 歲,但印度舞 45 到 55 歲則屬最佳時期。
「如果你沒有感受過愛與失去,要如何用身體表達愛與失去呢?脆弱是可貴的也是美麗的,或許我正學習與我身體表現出的脆弱相處。」
表達是所有人類的根本需要,是愛與人性的根基,在這齣告別舞作中,阿喀郎不只將被遺忘的歷史呈現在觀眾眼前,也使我們看見超脫體系與肉體限制的創作者精神。這樣的告別舞作更像是另一個創作生命的開始,而非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