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泰山的青春記憶
「泰山」,一隻體重僅有三公斤半的迷你貴賓狗。這名字,怎也兜不合他的形象(該屬於那種雄壯威武的大型獵犬不是嗎)。他的品種雖然「嬌貴」,但卻曾差點餓死路邊。他的命名,與他的獨立個性和憂鬱神情,都與那段流浪狗的經歷有關。
二十多年前,我和當時的女友,惶惶然徘徊在大學將畢業、做什麼都不太帶勁的日子。唸輔大的我們同住在台北盆地邊緣的一角——泰山鄉的山腳下。破舊公寓的樓下是老藥局、檳榔攤和自助餐。而對面明志國小的鐘聲和「訓導處報告⋯⋯」,以及小發財車穿梭經過的土窯雞叫賣,還有泰山戲院的二輪電影宣傳,一切老派的鄉鎮聲音,直到如今午夜夢迴彷彿仍能聽見。
在這般百無聊賴、乍暖還寒的某個初春週日傍晚,室友抱著一隻猛發著抖、瘦骨如柴的小白狗回來。
我永遠記得初見面時他的眼神,卻不知如何言詞形容,姑且就說是一種讓人不禁揪心鎖眉的奇妙憂鬱吧。之所以說「憂鬱」,因為那既非痛苦、也非害怕,而是某種更深邃的、我鮮少在動物面貌上發現的表情。
我們幫他洗澡、餵食。他才剛來竟然就會自己到廁所撒尿,教養奇佳。然而他「流浪」(或更精確說,是被遺忘或遺棄)的原因卻令人費解。當然,我們也開始構思命名。討論細節不太記得了,總之後來決定,既然是在泰山相遇,那就叫「泰山」吧。或許有點奇怪,但總比小白或洋名之類的,來得在地又有個性。
接下來,為他治好皮膚病、修剪了毛髮,這才發現,他還真的是隻樣貌嬌貴的玩具貴賓犬啊。坦白說,我原本是對這類小巧可愛形象的寵物,沒有太多好感。
該說幸好泰山很酷嗎,不太黏人。有時他一整天都盤窩在自己抱枕,偶而抬頭看看你,然後以前腳拉直屁股翹起的姿勢伸伸懶腰、起身去廁所噓噓,順便再晃到每個房間巡一巡(至於到底在巡什麼實在不理解)。此時的泰山,是優雅、成熟而獨立的大人。
不過他也愛玩愛撒嬌。有時會如貓般輕巧無聲地跳上沙發,用前爪、額頭、濕鼻子或小舌頭去鑽你的手,要你摸他。每週洗完澡梳好毛衝出浴室的瞬間,則是他最狂喜的一刻。真的,說狂喜並不誇張。他會像手塚治虫筆下的小白獅王,自嗨地狂奔跳躍。這樣的泰山,是永遠長不大、單純的小孩。
我常揣想,從泰山眼裡看出來的世界是什麼一回事?常常覺得他應該是幸福的:沒有籠子、沒有項圈、沒有規訓與懲戒,與我們既各自獨立又相互依賴,這是很單純美好的關係不是嗎。然而,他那深邃的眼睛與敏感的耳鼻,又彷彿清楚覺知著滄海桑田、人事已非。
泰山雖是隻小狗,但比起後來三十卻不立的我,成熟穩重太多。他身子很輕,但極有信賴重量地存在著。他像是我青春記憶的永恆延續,無言提示著我不該迴避的人生課題,那些關於自我的斷裂、與對重要他人(無意卻真確)的傷害。
他是一面清朗的鏡子,照見我身而為人如此失格,如此卑微,如此歉咎。
我和初戀女友交往十二年分手後,泰山與她同住,繼續一如往昔的陪伴。這隻小小狗,早已不只是寵物、好友或家人,更是我們即使別離、也未曾輕易分割出去的一部分。就像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所說:
「一條跛腿的狗代表了他們生命中的十年。」
回溯剛進大學之初,我完全無法預知,自己接下來會有如此雲霄飛車般的人生樣態,當然更不曾有過「一隻狗與自己生命(記憶)深刻連帶」的想法。只是當時,我讀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最後描述托馬斯和特麗莎將他們罹患癌症的小狗卡列寧施以安樂死的過程,從此就像在我體內注入了一種——不是悲劇性的哀傷——是無以名狀卻更深沉空虛的失落。
以為只是少年多愁善感罷了的閱讀感受,竟然在許多年後,因為狗兒的出現、關係的變化、自我的重整,通通都串接了起來。如此虛中有實,淚裡帶笑,真不知該說是上天給我的試煉,或者禮物。
泰山在十年前的春日此刻離世了,我和久別重逢的前女友,一起帶著他的骨灰,回到青春記憶裡的泰山。.在風和日麗的一片竹林中,埋葬了他。如今,又一個十年過去了,時間留不住,年華已老去,但曾與他們共度的時光,卻如泰山蹦跳的身影,總仍在生命角落間來回閃現。
村上春樹在《失落的彈珠遊戲》中曾問到:「你相信這世上有沒有永遠不會消逝的東西?」坦白說,我活得愈老愈覺得這是個狡猾的壞問題。反而是特麗莎在埋葬狗兒後所感受到的,比較真切——那是一種「奇異的快樂和同樣奇異的悲涼」。
不管你相不相信,消逝歸消逝,永恆歸永恆,它們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