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工廠,魚丸店,與一起討海的船家們

Planets Encounter 一個人的小宇宙

專欄作家_李明璁

黎明前的漁港,帶點溫暖的藍紫色。歸來船隻的燈光,一閃一閃、從遠到近的慢慢靠近。海風的觸覺、伴隨鳥鳴的聽覺,很舒服。我來過南方澳很多次,總會選擇留宿過夜,只為了隔天清晨能夠早起,港邊散步,與人聊聊。

南方澳,是台灣三大漁港之一,與外海屬於日本的石垣島,緯度相當。這一帶海域有黑潮經過,水流一路往北。加上海底地形在這裡突然由深變淺,造成一股由深海往表層流動的湧升流。湧升流會將深海的養分,帶到陽光較充足的海洋表層,吸引大量浮游生物聚集,而這進一步形成了所謂漁場。

早在 1923 年,日本殖民政府在這建造台灣首座現代漁港。到了 1980 年代漁業鼎盛時期,南方澳甚至有「馬達一響,黃金萬兩」的形容。當時小小漁港擠進三萬人討海維生,一度成為全台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區。如今,南方澳人口銳減三分之二,但有八成仍從事漁業。而全台高達九成的鯖魚,還是來自於此。

天尚未亮,除了準備拍賣作業的魚市,南方澳從很久以前,就有 24 小時都開著的店面,當然並非便利超商,而是大大小小的修船廠和鐵工廠。每當漁船回到港口,船上的吸魚機、起網機等各種器械的疑難雜症,就必須交給這些工廠裡的職人,快速而精準地處理。 

林老闆是港邊最資深的修船師傅之一,從三十多年前,接手他父親的鐵工廠,深刻見證了南方澳的景氣興衰、潮起潮落。他的手機從不關機,常常在半夜睡覺時,被船長來電叫醒,馬上要緊急幫忙正在海上的漁船,排除突然故障的機器問題。也就是說,漁民在休息,他們得工作;但相對的,漁民出海時,他們也在工作。

現在他的兒子就讀高中,學校放假時會來幫忙。林小弟的同學,大都移去宜蘭市區唸書了,很少像他這樣,願意繼續留在父執輩的工廠,一點一滴慢學職人技術。

看著林老闆大清早就開始專注修理零件的身影,我知道那不只是一般所謂的宿命姿態。這些漁港的工匠職人,即使全身沾滿油漬,總仍充滿自尊感地堅守崗位。他們相信,唯有將把各個工作細節處理到位,安全至上,自己和其他一起辛苦討海吃飯的人,才能好好生活下去。

這也是為什麼,林老闆在日以繼夜的超長工時之餘,還會去當地的義消志願服務。而隸屬於同一分隊有位學弟,小名叫「雷夢」(Lemon 的台語),他的父親是位資深船長,三十幾年來船隻有任何問題都找這位「船的醫生」林老闆。

雷夢並沒有跟著爸爸跑船,而是協助他的媽媽,在林老闆鐵工廠旁開了一家魚丸店。魚丸,是漁港周邊最受歡迎的小吃之一。南方澳用現捕的鬼頭刀魚、直接打漿作成的魚丸,口感比一般養殖虱目魚都更加 Q 彈。雷夢的媽媽秀慈姐,自從三十幾年前嫁到南方澳,就開始跟著婆婆學做魚丸。

先生出海捕魚、太太在家做魚丸,如此節奏規律的傳統家庭分工,跨越了世代,數十年如一日。雷夢也從幼兒時媽媽背在身上,一起做魚丸,到他小時候蹲在巷口,看媽媽手藝俐落地殺魚、煮魚、打魚漿,如今他不但已傳承各種手藝,甚至熱心公益,和鄰居林老闆一起協助南方澳的義消工作。

沒有讓雷夢一起出海捕魚的爸爸陳船長,自己倒是從小就跟著父親行船。如今他擁有三艘漁船、二十幾位漁工,利用三船圍捕的方式,在紅火心、彭佳嶼等近海捕撈鯖魚。無論日子是晴或陰,每次出海前,陳船長都會去港邊香火鼎盛的南天宮拜媽祖。

「大自然的力量,我們沒辦法控制,求一個平安順遂,心理上也比較安穩。」畢竟靠海吃飯,如此充滿不確定性。幾時出海最好、能不能捕到魚、漁船修理順不順利、漁獲質量如何、交易熱不熱絡、價錢好不好⋯⋯一切全都只能盡人事而聽天命。也因此,生活在漁港的人,大多擁有虔誠信仰。在這兒,沿著港邊不到一百公尺,就有媽祖廟和長老教會。

和鐵工廠林老闆一樣,知命而不宿命,陳船長說得好:「海要討,不是一天兩天,今天海流不好,就等明天、後天。出海捕魚,最重要就是要平常心。一次兩次捕不到魚,你不用硬追,要想辦法,從無到有,勤勞一點,耐著性子,努力去找。討海其實跟種田差不多,我把海當作我們的田,只要用心播種,辛苦經營,總是一定會有收穫。」

看著站在港邊揮手跟出港的陳船長說保重順利的秀慈姐與雷夢,聽著船隻的馬達,在鐵工廠林老闆和他兒子助手一起維修處理後,恢復元氣順暢地踏踏作響,我深切感受著屬於漁港的人生脈動,如此豁達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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