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定義「性」的企圖 —— 張亦絢《性意思史》

《性意思史》
張亦絢
木馬文化,NTD $340,平裝 / 240頁

「性」與人人相關,但絕大多數人卻未必真能識得「性」的意思。「性」是什麼?狹義上,那是生殖行為,是本能的種族繁衍,當然,現在更多語境裡則更常指涉情色裸露,感官刺激,慾望發洩。保守者或視之為禁忌,想加以壓抑,開放者則試圖打破禁忌與壓抑,但二者的對抗不免讓認知停留在膚淺的層次,彷彿「性」只是敢談論或不敢談論的問題而已。

「性」的根本,其實是個體如何超越個體的問題,無論在實質或象徵層面,它都意味著「我」不再只是「我」。也因此,它除了有生物生殖行為的層面,也有心理層面,更因此而有性/別層面、社會層面與權力層面的問題。再說下去可能就太佛洛伊德了,好像一切事物都根源自「性」,或反過來,「性」就是一切的解答。當然不必如此。然而不諱言,現今願意認真思索「性」之本體、「性」之深刻可能的作品,卻依舊少數;而張亦絢更是少數就此課題持續耕耘的小說家。

近年,張亦絢以《愛的不久時》與《永別書》兩本長篇小說,打開了性向、性/別的思辨空間,更讓人思考其與愛、與歷史、與國族,及政治之間的糾纏關係,不過約莫二十年前,張亦絢從最早的兩本短篇小說集《壞掉時候》、《最好的時光》,就已看得出她的關懷所在;近年的小說創作則可說是將之更加深化、延展。到了現在這本《性意思史》,雖然並非長篇大著,但四篇中短篇小說的企圖與啟發——尤其是最後兩篇〈性意思史〉與〈風流韻事〉——卻不下於先前(雖然在後記中張亦絢自承小說家沒有「一以貫之的義務」,但一路走來,這些作品確實都處理了類近範疇裡的課題或乾脆就拓寬了範疇本身)。在這裡,張亦絢致力於探究「性」的本體,特別是改以女性的視角,重新定義「性」與「非性」。

以男性/陰莖為中心來思考或定義「性」,似乎是更為「簡單」的,畢竟陰莖的充血、快感、射精、萎縮,都如此清楚明白,彷彿揭示了「性」的開始與結束。而開始與結束的這兩條界線也劃出了一個特定的空間,反過來將「性」框限於其中,「性」也因其有限、具體而成為能夠被掌握之物,有了權力運作甚至暴力的痕跡。但是,如果是沒有陰莖、沒辦法以其勃起萎縮來理解「性」的生理女性,除了接受男性/陰莖中心的定義,又該如何重新理解、重新述說「性」的可能?如何替生理女性這具不曾有機會述說自身「性」的身體打開話語空間是《性意思史》的核心;但這不單純是嘗試改以女性為新的論述中心,讓女性能夠「再次用雙手拿回我的性」,更是因為現有的「性」的認知有其弊病。正如同名的〈性意思史〉在最後提到的:「就是因為文化過分強調陰莖的必然性與中心性,讓陰莖變得不可及或不須及」。

書中後記提到,張亦絢有意識地「對抗小說先天的視覺傾向」,且希望「撤除窺伺的成分」並「做到一定程度的反視覺」;這或許是因為視覺(看得清、看得見、看得懂)總是隱含著明確、具體、有限的傾向,也與前述以男性/陰莖為中心的「性」有所合謀,是故,思考另一種「性」的可能,在處理視覺性上絕不能掉以輕心。一個參照對象,是由村上春樹開啟、並且也影響不少台灣小說家的那類「性」的描寫。其對於性交場面毫不避諱,不,毋寧說是過分投入注意力,而將細節一一清晰描寫。總有論者認為,那是一種以中立名詞(如陰莖、陰道、陰毛等)驅除情色感受、達到客觀中立感受的筆法。然而若以《性意思史》提示的反思,「村上風」的性愛描寫,或許反倒是以客觀中立之表面,透露出濃厚的男性/陰莖中心意識。

以此延伸,我們不妨聯想〈淫婦不是一天造成的〉寫到,潘潘在國外遇到男人提議用酒瓶而非陰莖插她時,她竟「發了瘋地想畫畫」;敘事者說潘潘的反應「十分超現實」,但放在這樣的脈絡下卻完全可以理解。男性的提議,並不是索求「性」,而是想要透過「性」來滿足施行宰制權力的慾望,所以難怪潘潘「想畫畫」:握筆,視覺的創造,畫出屬於自己的畫面;正是強烈感受到被宰制的處境,才使人燃起掌權的動機。

那麼,《性意思史》四篇小說所開啟的另一種「性」,實際樣貌又是如何?也許,就是回歸到人與人、回歸到每個人自己的這具身體與內在感受,去細細辨析所有類近於(性)高潮的種種歡愉,以及,對這類歡愉的追求、得到或得不到歡愉後的後果;回過頭再來看〈風流韻事〉的這一小段描述,就不難體會其中深意:性是快樂的來源,但為什麼我們那麼需要快樂?如果不是因為,太悲傷⋯⋯。

〈風流韻事〉站在事過境遷的角度,講了一個想要填滿卻總是填不滿快樂的故事,而與此相對地,〈四十三層樓〉最後的那段描述,也因此令人印象深刻:開始時我一動也不動,但慢慢地,像終於承認什麼一般,我也用了那個枕頭。我們像兩隻海獅共玩一顆球,在黑暗中專心律動與鳴叫。我高潮後,他發出吹箭般的口哨聲,我不確定那是不是也是他的高潮。因為有可能,他並沒有男性生殖器。我不知道為何我會這麼想,但那的確是那一刻,我想到的東西。雖然他有男人的外觀,但他其實可能是任何一種人。任何性別。

——那是「我」不再只是「我」的瞬間,卻也是「我」最確實感受到自己身體的瞬間。那不就是這種「性」最美好可能的瞬間。


文 盛浩偉
圖 木馬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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