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最暗的夜就是黎明—— 評賴香吟《天亮之前的戀愛:日治台灣小說風景》

《天亮之前的戀愛:日治台灣小說風景》
賴香吟
印刻文學,NTD $350,平裝 / 264 頁

記得以前碩士班某堂課討論到日治時期台灣文學的發展,有人開玩笑說到,這個時期的文學特徵是「理論/論戰先行」,關於語言、關於民族、關於階級、關於鄉土云云,理論或方法或目標總是談了五到十年之後,才有一兩篇像樣的作品誕生。這描述固然有失簡略,卻也精準捕捉到一種真實:殖民情境裡,台灣並不乏志士,也不乏夠聰明、能說出一番道理的人,然而事情總是知易行難,知道怎麼做是一回事,做不做得成,又是另一回事。

聽到這話的當下令我心驚,此後亦時常想起,畢竟,這種光景今日也不少見,尤其關於文化的種種,譬如文學或歷史該如何推廣、怎麼普及,往往是論評者眾,實踐者少,而成功者又更少。過去我有幸參與過幾個計畫,都與推廣文學、普及歷史知識有關,當然並不是每項計畫都稱得上成功,也有些可能表面風光,實際上卻雷聲大雨點小。但幾次經驗下來,也有些體會,問題真正的核心,或許不是如何推廣,而是如何「不要推廣」——應把推廣當做結果,而不是當目標。這就好像,吸引人、能引起迴響的作品,往往不是因為它能給出多有價值的道理或指引,而是因為人能在其中找到思索和參與的空間。就這個層面來說,《天亮之前的戀愛:日治台灣小說風景》十足切中要點。

這是一本評論集形式,卻超越一般評論的集子,一如副標,它讓讀者看見過去少見的「日治台灣小說風景」。身為小說家,賴香吟勢必明瞭「與其讓讀者知道,不如讓讀者進入」的道理,也如她在後記自述,這些評論確實都「基礎資料從簡,跳離研究脈絡,盡可能讀作品,說故事,評作家」,而小說家更憑藉自身功力,巧妙跳躍於她所評論的人物及其作品之間,融合真實發生的歷史與虛構的小說,讓讀者彷彿實際經歷過一次那個時代。同時,賴香吟曾參與台灣文學研究體制早年的建置,更趕得及親身在幾位日治時期台灣小說家生前與他們接觸,這些第一手的獨家經驗,也使得這本評論集別具意義。

事實上,學術研究雖然看似客觀,然而也有其關心側重的侷限,無論文學或歷史學皆然;不是所有作品會被當作文學研究的對象,不是所有逸聞都會寫入歷史,但時常就是這些瑣碎事物,會成為吸引人目光的關鍵,比如〈老朋友〉一篇,寫巫永福也寫呂赫若,開頭短短幾個段落,卻讓兩個人的形象都鮮明而具體了起來。那是後輩寫作者、研究者再怎麼用功查資料,也無從知曉的寶貴細節。

此外,作為評論,《天亮之前的戀愛》不只是品評對象的好壞,它也不避諱給出價值判斷,譬如描寫被譽為台灣新文學之父的賴和,並無避諱寫出他如凡人般喪志的一面;又譬如寫張文環的文學成就,也直白地說「他總是差那麼一點點」。但點出這些面向,卻不是強調失敗,而是想要藉此側寫出歷史洪流對個人的禁錮與箝制。

而《天亮之前的戀愛》最末兩篇,〈純真,及其黑夜〉與〈天亮之前的戀愛〉,也替全書開創另一層高度。兩篇皆有深刻洞見,卻也在傳統嚴謹的學術研究底下難以出現,前者比較翁鬧與太宰治,後者比較翁鬧與邱妙津,但重點不是比較,而是傳遞出賴香吟對文學內在靈魂的體悟。她這樣寫翁鬧與太宰治:「他們生活狼狽零落,傲嬌而害怕寂寞。不夠世故,恐懼世故。自負有時,自卑亦有時,他們的作品不是篇篇都好,在藝術裡自戀,但又的確存在天賦,一種模仿不來,不可期許的文學才華,發出截然不同的閃光」;她寫翁鬧與邱妙津:「的確趁著青春,去了世界這裡那裡,司空見慣了各種放浪,雄雄趕赴失火現場,稚拙、滿身傷,跛著腳。夜裡他們睡不著覺,孤獨,渴望愛,惟文字得以擁抱傾訴如愛人」——對這三位文學家,大概很難有比這兩段更精準、更深刻的文字了。重點是,透過類比,遙遠的文學與歷史,至此與評論者產生了親密而直接的、生命經驗上的連結;她與她所評論的對象不只是主體與客體、觀看與被觀看、閱讀與被閱讀的關係,而是互相交織、彼此共鳴著。

歷史,或是說文學史,為什麼具有意義,就在於它必須要讓人感受到自身如何置身於其中,以及反過來,它如何存在於自身當中。人要與歷史有連結、人要與文學有連結,則人必然要是歷史、文學的一部分,反之亦然。那份連結,可能是苦痛的,或者毋寧說,因為台灣過往苦痛的歷史,使得那份連結可能經常是苦痛的;然而那也畢竟是一種有感,有時候存在的意義就在於我們還能夠感受苦痛。不是拒絕去感受它,而是學習去接受它。

多少人都已經寫過,日治時期台灣的文學運動,總是失敗的。它敗給了政治、敗給了戰爭、敗給了語言、敗給了歷史,每次都還來不及等到成熟,就硬生生被攔腰截斷。這段歷史確實不是揭示成功的典範,但是,它卻也讓人看到每次失敗後,仍然還是有人前仆後繼,覺得好像還有機會,就像那句老話說的:過了最暗的夜,就是黎明。所以再撐一下,再撐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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