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著治心碎

認真打扮是我面對恐懼時採取的有效策略之一。而打扮這件事,在我設法治癒自己時,也變得愈發重要


2013年秋天,往布魯克林的火車上,我正在對一個朋友哭訴,這時一個陌生人姿態筆挺地朝我走來,在我面前揮舞著一本紅色封皮的小書——《喚醒慈心》(Awakening Loving-Kindness,暫譯)。「我想你比我更需要這本書。」他對我說道。我拿起那本書,向他道謝,翻看封面的作者照片——佛教比丘尼佩瑪・邱卓(Pema Chödrön)。當時我想,總有一天我會讀這本書的。

《喚醒慈心》,佛教修士佩瑪・邱卓著,尚無中譯本。(Tony Cenicola / The New York Times)

而在2017年6月,「那一天」來臨了。那是我29歲生日後的第2天,痛苦分手後的第10天(分手時我穿著一件COMME des GARÇONS的復古連身裙,直到現在我還是無法直視它),也是我決定和母親斷絕親子關係的3年又6個月後。無從遁逃的悲傷重壓著我,告訴我時候到了。不早不晚,就是現在,我終於拾起這本書。

我花了整個夏末在研究這門名為「慈經」(巴利文,metta)的古老技術,英文則翻成「慈愛心」(lovingkindness)。這是一種須在心裡反覆誦唸咒文的冥想方式:願我平安。願我喜樂。願我康健。願我心裡安定。

當時,我剛恢復單身,正努力處理一生囤積於內心的毒素,同時又要面對下意識的自戕行為。據說,佛教視慈經為恐懼的解藥,這對當時的我而言,相當具吸引力。我知道僅僅靠著每天短暫的練習,無法治好我的傷痛。所以我回到家,上網參加了一個線上抽獎活動,抽中便能得到為期一週、在隔年春天前往新英格蘭禪修中心的機會。參與者須遵守絕對緘默(noble silence)規則,期間不可有閱讀、書寫、談話、眼神接觸行為。在秋天快結束時,有100個人獲選。我是其中之一。

認真打扮,一直以來都是我在面對恐懼時,會採取的一個有效策略。我會穿上寬鬆且具垂墜感的衣著,隱藏我的身型性徵;戴上能夠彰顯身分的配件,標示出我所屬的位置;我也在衣櫃裡放上各種奇裝異服,好吸引和我志同道合的人。我很早就知道,衣著能夠形塑他人對你的看法,現在該是時候仔細看看我對自己的看法了。我從未想像過有一天我會進入禪修中心,對於進去之後將會發生的事我全無頭緒。所以,我做了一個準備,每當我感覺生活即將失控時,我都會這麼做:規劃我的一週穿搭。

我從位於布魯克林貝德福德-斯泰弗森特社區(Bedford-Stuyvesant)的公寓出發,一路轉乘汽車、公車及火車,最後抵達麻薩諸塞州郊區。我穿著一件從家鄉亞利桑那州的舊貨店買來的黑色亞麻長褲,一件從 COS 的特賣會上買來的箱型長袖 T 恤,以及一雙兩年前我和前男友一同在網路上買的特價紫紅金色 Asics 球鞋,他的是萊姆綠的。這雙鞋曾是一種愛的鼓勵,讓我開始跑步,前男友一直認為跑步能減緩我的焦慮。但他不明白的是,跑步本身便使我焦慮。因為我母親曾是一位跑者。這就像是種滑坡謬誤。從我們開始每週末在綠點(Greenpoint)附近慢跑算起,到現在已經超過一年,但即使過了這麼長時間,這雙 Asics 跑鞋仍讓我感到安心。

紫紅與金色相間的 Asics 跑鞋。(Tony Cenicola / The New York Times)

我以一雙舒適的羊駝毛混紡襪完成造型,這感覺很適合我現階段的狀態。當我踏入禪修中心的大門,裡頭的人簡短地說了一句「OK」。我知道已經不能回頭了。

禪修開始

當天下午,他們安排我入住宿舍,正當我掛上衣服、整裡床鋪時,突然有了個想法:我應該把最喜歡的那件上衣留到最後再穿。在需要時,這件上衣能讓我的心情一下子好起來,在我成功時,它也可以作為一個獎勵。我在墨西哥旅行時入手這件上衣,儘管當時人們為了安全起見,勸告我不要去墨西哥。衣服上頭有著手工刺繡,刺上了色彩歡快的花朵,是我多年來所收藏衣料品中的精華之選——而每一件收藏都讓我想起家。

來自墨西哥的手工刺繡束腰上衣。(Tony Cenicola / The New York Times)

但就像其他東西一樣,「家」是複雜的。它是一段沙漠裡的步行,是可以上傳 Instagram 的夕陽美照,也是一段與所愛之人共享的時光;它也是一種虛妄感,是擾人的回憶和莫大的悲愴。它是在舊貨店挖到寶的好運氣,是巴里歐威傑(Barrio Viejo)(註1)的磚房,和亞利桑那州陽光曬在皮膚上的喜悅;它也是不會說西班牙文的羞愧感,和離家時總要被告誡「別曬太黑」的罪惡感,孩提時的每年夏天,我都被這麼警告著。這就是我要處理的問題,也是我禪修的原因。

報到後的第一個全天,我穿著一件從 eBay 上標到的 J. Jill 亞麻褲套裝靜坐。它是家居服的最佳選擇:寬鬆、透氣,又有著聖多納(Sedona)紅色巨岩的色彩,這色調讓人感到溫暖而安心。

那天午餐時間時,我便意識到,一隻手錶、披肩和拖鞋是參與緘默禪修者的最佳配件。所幸我聽從了禪修中心網站的建議:做好準備、保持舒適,這三件物品都被我打包在行李中。除了為變幻無常的春季氣候準備充足的服裝,我還帶了各式各樣兼具機能與裝飾性的配件。這些配飾陸續出現在我的一週搭配中,包括我為自己買的聖誕節禮物——Adam Selman 和 Le Specs 聯名的太陽眼鏡、與搭配毫不違和的 Patogonia 腰包、兩條棉質印花手巾、一條全新的 Mac 亮紅色唇膏、一個在 Paragon Sports 購入的頭燈、我很欽佩的前同事給我的一組圓圈耳環、一個我和小妹爬完山後買下的棒球帽、一件我用2塊錢在亞利桑那州南部的一個退休社區買到的超大號黑色喀什米爾毛衣,以及一個曾在約書亞樹磁場(Joshua Tree’s Intetration)(註2)加持過的水晶,以備不時之需。

Adam Selman 與 Le Specs 聯名太陽眼鏡,Patagonia 腰包,兩條棉質印花手巾,以及一條亮紅色 Mac 唇膏。(Tony Cenicola / The New York Times)

我對第二天到第四天的服裝沒什麼印象,但我可以告訴你:我曾用一條紅色印花手巾充當領巾,配上一件 Uniqlo 白色麻質上衣、eBay 買來的棕色麻質長褲,以及一件我跟 DePop 上的時尚部落客買來的全新 Barbour 鋪棉夾克。我記得那是我剛到禪修中心時,那天有一場特別辛苦的靜坐,結束後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發現戴著領巾使我心安。這條手巾和我那件要價不斐的 Barbour 夾克不同,每當我穿著那件夾克,總感覺好像自己住在一個全新的時髦海景套房。而我的印花手巾無法證明任何事。它是一種便宜而歡愉、突發奇想的搭配妙招,除了表現自我外別無他用。而它傳達出的情緒,是快樂。

還有一天,我穿著我最愛的那件牛仔背心,這件背心有著特別的袖口設計和明亮的刺繡圖紋。我在手工藝品為主的網路商城 Etsy 上找到這件背心,而它剛好合身,我特別喜歡這件背心。這整件事非常幸運,就像當初我剛離開亞利桑那州不久,就被聘用到 Etsy 的布蘭克林總部工作一般。那天早晨,當我走進禪室,我注意到其中一位老師(英國人,口音和我前任很像)也穿著一件背心。雖然頭幾天非常難熬,但能夠來到這裡還是很美好的,我們因著慈經彼此連結。當然,還有背心。

另一天是個陰天,我決定外出慢跑。當時我心裡充滿了憤懣和悲傷,對我自己、對我的處境,也對這個世界。在我套上 Nike 運動內衣時,我突然想到這個內衣的故事。當時前任帶我到紐約57街的 Nike 專賣店,要給我買一些新的裝備。那時我們剛從英國和他的家人過完聖誕節回來。這太貴重了。我不配,至少我是對自己這麼說的。我堅持要離開,我想去 T.J. Maxx 或 Marshalls 尋找更便宜的運動服裝,那是我從小便和母親一起逛的商場。現在回過頭看,那就是我們關係結束的起點。

接著我想起了那段經文。願我平安。願我喜樂。願我康健。願我心裡安定。我邊換上運動裝備,邊在心裡複誦經文,跑步的過程中也默念著,直到返回宿舍才停止。每當我經過一棟房子、一輛車,甚至是一隻小動物,我都祈禱這份心願也能應驗在他們身上。

第五天下午散步時,我換上全白的服裝,好讓我能輕易發現蚊蟲。我那天的裝扮包括一件白色亞麻緊身長褲,是我在還不懂得如何操作 eBay 時競標買下的;一件白色 Uniqlo 亞麻襯衫。最後,我戴上一頂褪色的綠蝴蝶鴨舌帽,我視這頂帽子為蛻變的象徵,它是一個榮譽的勳章,代表著在最後的幾天裡,我誠摯地祈禱自己能夠快樂。我之前從未祈禱自己能快樂過,因為我從不認為那有可能。那天出門時,我往黑色 Patagonia 腰包裡塞了一張地圖和一台柯達傻瓜相機,好讓我記下沿途樹林的模樣。我帶著相機出門,以防我需要記錄些什麼,這天的散步感覺是個正確的選擇。明天的這個時候,我們就要準備再次張口說話。再過兩天,我將乘著彼得潘巴士前往港務局。但此時此刻,我以慈經為眾生祝禱,即便是一隻小蟲。我停下腳步,為我跟前展開的道路拍下一張照片。

繡上蝴蝶圖案的鴨舌帽。(Tony Cenicola / The New York Times)
白色亞麻緊身長褲和白色 Uniqlo 亞麻襯衫。(Tony Cenicola / The New York Times)

第六天晚上,我們終於開始再次發出聲音;我為此換裝,穿上我那件來自墨西哥的刺繡上衣。不知怎麼地,我挺過來了,這件上衣就是我給自己的獎勵。雖然我曾穿著它許多次,但這一次,意義截然不同。

一張林間小路的照片,作者於禪修第五天下午散步時,用柯達傻瓜相機拍攝。(Tony Cenicola / The New York Times)

註 1:Barrio Viejo,在西班牙文中代表「老鄰居」之意,該區匯聚著美國、歐洲、非洲、亞洲等各地居民,是美國亞利桑那州文化重鎮。

註 2:Joshua Tree’s Intetration 為 George Van Tasse 在1954年建造而成,整棟建築以木頭造成,卻未使用任何釘子,結構經過精密計算,Tasse聲稱該建築的建造是外星人教導他的,而此建築的用途則是為了治療人們的身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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