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過一世紀以來,英國始終在打仗。福克蘭戰役等武裝衝突已經成了英國國族神話敘事的核心,然而其對殘暴鎮壓阿曼等戰事,政府則蓄意隱瞞
在日本於 1945 年 8 月 14 日投降的數個月後,英國人以為戰爭已能拋諸腦後。報紙上滿是印度自治的流言,以及搬運工人在倫敦、利物浦與赫爾(Hull)罷工的報導。大概沒有幾個人看到 1945 年 12 月 6 日《曼徹斯特衛報》(Manchester Guardian,《衛報》的前身)一篇隱身於紐倫堡大審讀者來信與探討聯合國立基社論中間的短篇文章,更別說是讀它了。
在標題〈印度支那的英國人〉(British in Indo-China)之下,是一份寄給英國外交大臣厄內斯特.貝文(Ernest Bevin)的信件副本。「我們似乎正和日本、法國的軍隊合師,對抗越盟(Viêt Minh)(註 1)的國民軍。」信中如此寫道。「這場合作目的為何?為什麼我們沒有讓日軍解除武裝?我們希望政府能夠明確解釋英國軍隊駐紮印度支那的政策。」信件署名駐紮西貢的步兵旅信號班的「英國其他軍事單位人員」。
這封信非比尋常,雖說戰後那段時光是有段高唱平等主義的日子,一群軍階甚低的英國軍隊如此公開要求外交大臣解釋政府政策仍屬少見。但真正格外引人注目的是,這封信揭露英國軍隊當時正在前法屬殖民地對抗當地人民,而且還是跟他們戰時的死對頭並肩作戰:日本軍隊與維琪法國(註 2)。
大眾幾乎不知情的是,英國政府迫切希望法國能取回法國戰前殖民地,因而在前一年的 8 月空運整支英印陸軍第 20 步兵師到越南,命其鎮壓打算組織自己政府的越南人民。該師有 2 萬 6,000 名人員,還有 2,500 輛載具,其中也包括武裝車輛。英國另外還派遣了三支砲兵團,英國皇家空軍並出動 14 架噴火戰鬥機和 34 架蚊式轟炸機,皇家海軍也送了 140 人的分遣隊。
登陸越南後,英國給了維琪軍隊新一輪的武器,全新的口徑 0.303 英製步槍。不久之後,投降的日本軍隊也重新得到武裝,被迫對抗越南人——部分日本軍隊更直接受命於英國軍官。
英國軍隊聽令行事,命令明白表示他們該對庶民殘忍無情,因此許許多多的越南人死去或者傷殘。「這些軍事行動沒有戰場前線。」軍令寫道。「我們可能難以辨認敵友。永遠要派上可資運用的最大武力,掃除我們可能碰上的任何敵人。假使有人使用過當武力,毋須責怪。我們必須動用大量武力,假使有人使用不足的武力,我們會有慘痛傷亡,敵人將得寸進尺。」
許多應當奉命的軍人都嚇壞了。寫給貝文那封信的署名人之中,有一位是時年 31 歲、來自曼城的軍人迪克.哈特曼(Dick Hartmann)。哈特曼日後回憶道:「我們看到房舍焚燒,數以百計的當地平民被關進水泥房。我們看到許多輛救護車,車廂敞開,裡面大多載著——實際上全部都是——裹著繃帶的婦女和小孩。我記得一清二楚。所有住在那裡的婦女和小孩都會站在他們家門外,全部都穿著黑衣,冷酷地瞪著我們,眼神裡……滿是恨意。」
而在英國,國會和大眾對這場戰爭幾乎一無所知,包括這場戰爭怎麼發動,還有英國在其中的角色,都是一團迷霧。而且看起來,內閣和陸軍部希望國會和大眾能繼續對此無知。
然而,人在同盟國東南亞錫蘭總部以及陸軍部的英國統帥與國防部高官們對此信震怒不已。哈特曼和同袍們接獲警告,一名陸軍准將即將赴當地關切。
「有天早上,他就來了,長篇大論痛批我們的行為。他說若在幾年前,我們會直接被槍斃,可惜他現在沒辦法這樣做了。」哈特曼聽了很擔心。不過他有些同袍早在叢林戰浴血多年,對這個准將和他的威嚇無動於衷。這些老兵直率地告訴准將,他們認為英國在這個國家師出不義,而且准將先生最好永遠別再出現。准將立刻開溜,也的確沒再回來。
然而發自西貢的信也就僅此一封,在媒體上罕有關注,下議院對此事更置若罔聞。即使英國在印度支那投入龐然軍力,英國在當地的軍事行動仍刻意隱瞞公眾,絕大多數的英國人因而對此一無所知。而且這也不是英國最後一次祕密軍事行動。
持續的軍事行動
將近七十年後,在 2014 年 9 月,時任英國首相大衛.卡麥隆(David Cameron)宣布他準備恢復英國在伊拉克的軍事行動,這回要對付的是伊斯蘭國的軍隊。「我國人民愛好和平。」站在兩面英國國旗前的卡麥隆說道。「我們不會主動尋釁,但是我們也要知道,我們不能漠視對我國安全的威脅……如果我們要保障本國安全,我們無法置之不理。我們得面對這個威脅。」
在伊斯蘭國錄了一段殘忍殺害一位英國人道工作者的影片、並恫嚇殺害另一名人道工作者之後,沒有人懷疑首相有採取行動的壓力。此外,沒人會反駁英國人「愛好和平」,不會主動尋釁。
實情是,從 1918 年到 1939 年間,英國軍隊在伊拉克、蘇丹、愛爾蘭、巴勒斯坦與亞丁殖民地(註 3)動武。二戰戰後幾年間,英國服役軍人在厄利垂亞、巴勒斯坦、法屬印度支那、荷屬東印度、馬來亞、埃及、中國和阿曼作戰。1949 年到 1970 年間,英國發起 34 場外國軍事干預。往後還有福克蘭群島、伊拉克(整整四次)、波士尼亞、科索沃、獅子山、阿富汗、利比亞,當然還有旗幟行動(Operation Banner):英國軍隊在北愛爾蘭部署長達 38 年。
一百多年來,英國武裝部隊沒有一年不在世界某地涉入軍事行動。英國人在這方面可說是獨一無二:美國人可沒有,俄國人、法國人或者任何國家都沒有。
只有英國人始終四方征討。
這一切極少獲得承認,一個理由可能是在二戰戰後、1956 年蘇伊士運河危機動搖國族自信的年代以前(註 4),英國涉入太多「帝國落日」的零星衝突,英國公眾漸漸視軍事行動為常態,也因此不值一提。另一個原因是,1945 年以降,英國軍隊涉入一連串小型戰爭,這些戰事鮮有報導,如今幾乎為人們所遺忘,又或者由於其他地方有些更激烈的事件,而掩蓋了這些戰爭的消息。
有些衝突廣為人知,比方說 1982 年的福克蘭戰役與 2003 年侵略伊拉克,英國在兩次世界大戰的角色更成了許多版本的國族神話敘事的核心。然而,還有些衝突人們僅存依稀印象,或者一直無人知曉。
英國親自打造的國家
英國發動了一場戰略上至關重大的戰爭,交兵超過十年,大半時間內都全然不為人知。1972 年 1 月,《觀察家報》的讀者們打開報紙,會看到一篇報導標題寫著「英國正在打一場祕密的波灣戰爭嗎?」同一天的《星期日泰晤士報》也有類似的文章,問道:「英國有沒有在朵法爾省(Dhofar)打場鬼鬼祟祟的戰爭?」各家報紙揭露,英國軍隊參戰協助阿曼的蘇丹,對抗阿曼南方朵法爾省分山區的游擊隊。
四年以前,英鎊貶值的危機迫使哈羅.威爾遜(Harold Wilson)政府宣誓,1971 年 12 月起,英國軍隊將撤出蘇伊士以東各地——唯一的例外則是香港的小規模駐軍。現在《觀察家報》要求知的權利:「英國真的撤出她在波灣與阿拉伯半島的所有軍隊嗎?又或者英國政府就像美國派兵寮國一樣,在國會與公眾不知情的情況下發動祕密戰爭?」《觀察家報》聯繫上一位叛軍領袖,該人告訴記者,戰爭在 1965 年 6 月 9 日的一場「爆炸」中爆發,他指稱導火線是當地政府失能以及「英國的壓迫」。《觀察家報》和《星期日泰晤士報》刊出他們首篇倉促報導的時候,英國老早在阿曼打了六年半的戰爭。
阿曼蘇丹國坐落在阿拉伯半島的東南隅,北面與阿拉伯聯合大公國接壤,西與西南則比鄰沙烏地阿拉伯與葉門。這個國家還依傍 53 公里寬的荷姆茲海峽,波灣的石油經此流入市場。1960 年代,超過六成的西方世界原油來自波灣,每十分鐘就有一班巨大油船通過荷姆茲海峽的峽口。當地經濟跟著石油一起流油,也成了英國出口商品的重要市場:倫敦於是更亟於保障英國在該區的利益,並維護當地的親英君主。
貫穿 19 與 20 世紀,英國始終抓著阿曼歷任蘇丹不放,防範其他殖民強權在這塊區域立足。英國以簡單的手段達成目的:錢。1960 年代中期,阿曼的暴君薩伊德.賓.泰穆爾(Said bin Taimur)逾半的收入直接來自倫敦。直到 1967 年阿曼首次從地底下汲取石油,這個國家才開始生產自己大半的收入。
就算到了1967年以後,英國仍然牢牢掌控阿曼蘇丹。他麾下的國防大臣與情治首長都是英國軍官,他的首席顧問是英國前外交官,他的部會首長裡頭只有一個人不是英國人。阿曼蘇丹軍隊的英籍將領每天都和英國國防武官會面,每週會見英國大使。除了英國,蘇丹沒有和任何國家建立正式外交關係。
英國官方的立場是,馬斯喀特暨阿曼蘇丹國是個有完全主權的獨立國家。實情是,它就是英國殖民地。也就是說,歷任英國政府該為蘇丹的子民經受的悲慘政治、社會和經濟條件負責,英國一手打造阿曼,也一手逼出民變。
1960 年代中期,阿曼只有一間醫院。該國的嬰兒出生死亡率是 75%,預期壽命是 55 歲左右。全國只有三間小學——蘇丹還經常恫稱要關閉學校——還沒有一間中學。結果就是全國只有 5% 的人口能夠讀寫。除了古代的水道以外,該國沒有電話或任何基礎建設。蘇丹查禁任何他覺得墮落的事物,這意味著阿曼人不能擁有收音機、不能騎單車、不能踢足球、不能戴太陽眼鏡、不能穿鞋子和長褲,還不能用電力抽井水。
違背蘇丹法律的人得面臨野蠻的懲罰。阿曼有公開處死之刑。蘇丹監獄裡的狀況——裡頭巴基斯坦籍守衛聽令於英籍典獄長——據稱無比恐怖,許多犯人一塊銬在幽暗的牢房,沒有適當的飲食與醫療照護。
阿曼的人民又鄙視又害怕他們的蘇丹,還有扶植蘇丹、與蘇丹零發展政策串通的英國人。毫不意外地,蘇丹時常找英國人提供軍隊,防止蘇丹自己的人民找他算帳。
1950 年代,阿曼北部有數起起義,都由英國軍隊弭平。英國特勤空降隊與皇家空軍在平亂中居功厥偉。舉例而言,1958 年 7 月到 12 月之間,英國皇家空軍出擊 1,635 次,朝叛軍、他們山頂的村莊和農地丟了 1,094 噸的炸彈和 900 枚火箭。這可是 1940 年 11 月納粹空軍投在考文垂(Coventry)的炸藥總重量整整兩倍呀。
不幸的錯誤
1966 年,在阿曼南方,朵法爾省的人民爆發新一輪的叛亂。翌年,逃過一次暗殺行動的蘇丹與他出身朵法爾的妻子到朵法爾省首府薩拉拉(Salalah)行宮度假。幾乎無人目睹他的行蹤,於是許多人民都逐漸認為他一定是死了,英國人在隱瞞真相。
對於新上任的工黨政府來說,英國與這位蘇丹國客戶的密切往來帶來一場意識形態問題。工黨在 1964 年勝選時,發表一份宣言,其中包括宣誓在開發中世界發動一場新的「匱乏戰爭」(war on want),在聯合國大會上為「自由與種族平等」奮鬥。要是更多英國人和外國人得知,阿曼是全球最後一個仍有奴隸制的國家,隨之而來的羞辱一定會令他們痛徹心扉。蘇丹擁有 500 名左右奴隸。估計其中有 150 名住在薩拉拉行宮的女人;蘇丹不少男性奴隸據稱因殘暴對待,已然肢體傷殘。
1950 年代的叛亂以後,阿曼蘇丹的軍隊在英國顧問、訓練、配給與金援下重新組織。更多的阿曼人被徵募軍中,但是所有的軍官都是英國人。有些人是「駐外軍官」,其他人則是所謂的僱約軍官,或者說傭兵——那些此前在阿曼的英國軍隊服役的軍人,選擇回到阿曼賺取厚酬。
剛開始,他們在朵法爾遭遇的叛軍是阿拉伯民族主義者。然而,朵法爾省以西就是亞丁,1967 年由於益發頻仍的暴亂當頭,英國被迫從該城撤出。英國在當地的統治由共產政權葉門人民民主共和國接手,該國則有中國與俄羅斯撐腰。到了 1968 年年初,一支朵法爾民族主義叛軍正壯大成一支有中國支持、挾帶泛阿拉伯統一野心的革命勢力。然而對英國官員們而言,敵人就是阿杜(adoo)這麼簡單——阿杜在阿拉伯語的意思是仇敵。到了 1969 年的尾聲,阿杜已經拿下濱海城鎮賴蘇特(Raysut),隔年年初他們已經控制大半高原平原,這個時候阿杜與薩拉拉的英國皇家空軍基地之間的距離已經在迫擊砲射程範圍內了。
朵法爾和首都馬斯喀特的沙漠新油田開始岌岌可危。倫敦政府的一些人開始談起可怕的中東骨牌理論,他們甚至預測荷姆茲海峽會落入共產黨人之手。
英式回應殘暴無情。「我們燒毀叛軍的村子,射殺他們的牛羊。」一名軍官寫道。「任何拾獲的叛軍屍首都立在薩拉拉的市集,好心為那些打算當自由鬥士的人上一課。」另一名軍官聲稱,不像北愛爾蘭的英軍亟力避免錯殺或錯傷非戰鬥人員,他堅信朵法爾省分沒有無辜者,只有阿杜:「這塊區域唯一的人類——這裡沒有平民——全部都是敵人。因此你能心安理得完成工作,在全境開砲,用小型軍火還擊,不必擔心濫殺無辜。」
英國領導的軍隊矢志鎮壓這場民變,民變要反抗的正是英國扶植、資助的獨夫的殘暴和無能,軍隊下毒井水,摧毀作物並射殺牲畜。拷問叛軍俘虜期間,還鑽研刑訊技術,實驗噪音轟炸。平民居住的區域變成格殺地帶。也難怪英國打算偷偷打這場仗。
若要隱匿這場朵法爾戰爭以及軍隊動用的殘暴手段,還不必訴諸國家機密法案(Official Secrets Acts)或者 D 通告系統(D-notice)。政府不過動用兩個花招:禁止任何記者進入該國,以及沒有任何政府官員提到這場戰爭。舉例來說,威爾遜在 1964 年到 1970 年間發表工黨政府施政報告時,他提了美國打越戰幾乎講了 250 次。工黨政府自己在阿曼的戰爭則隻字未提。
阿曼這位蓄奴暴君的統治美其名就是頗有中世紀風格,威爾遜政府當然會絕口不提他們為這種政權提供軍事支持,不過這種地毯式保密更有別的理由。這個年代開發中世界與聯合國都屏棄殖民主義,阿拉伯民族主義則茁壯了好幾十年。因此為了英國在中東的信譽,英國在阿曼操弄的手應該要藏得很深。
從 1972 年起蘇丹軍隊的指揮官約翰.艾克赫斯(John Akehurst)還提了另一個英國政府打算隱瞞朵法爾戰爭的理由:「他們大概是很擔心我們要打輸了。」
當然了,到了 1970 年的夏日,英國祕密戰爭的戰況糟到不得不動用非常手段。
該年的 7 月 26 日,倫敦的外交部宣布,薩伊德.賓.泰穆爾蘇丹 29 歳的兒子卡布斯.賓.薩伊德(Qaboos bin Said)在宮廷政變裡罷黜父親。其實這場政變完全隸屬英國事務。政變在倫敦由軍情六處、國防部和外交部的官員策劃,並在愛德華.希斯(Edward Heath)勝選入住唐寧街後批准行動。
新任蘇丹立刻廢除奴隸制,改善全國的農業灌溉建設,還開始把他的石油營收花在軍隊身上。空降特勤隊的軍隊初來乍到,當作蘇丹的保鑣,接著空降特勤隊組成一支支班連隊,對抗阿杜。最終,戰情逆轉,記者獲准進入阿曼,到了 1976 年的夏天蘇丹與英國打了勝仗。
就戰略而言,朵法爾戰爭肯定是英國 20 世紀的重要戰事,贏家得以控制荷魯茲海峽與流通石油。數千人死於非命,英國人贏了,西方之光依然熠熠。時到今日,英國三軍聯合指揮與參謀學院(Joint Services Command and Staff College)依然會研讀這場戰爭的史料。但是由於這場漫長戰役當時在資訊封鎖上成效卓著,全國對這場戰爭的記憶於是一片空白。就像英國在厄利垂亞、印度支那、荷屬東印度與婆羅洲的戰事,在英國只有參戰人員與他們的家屬還記得這些戰爭。
英國在這場政變和戰爭中的角色就某些方面而言,仍然是國務機密。舉例而言,威爾遜及其繼任者希斯關於阿曼的通聯紀錄要等到 2021 年才會對歷史學家與公眾公開。在 2005 年,外交部的一份備忘錄曾短暫公諸於世,其內容描述老蘇丹自己任命的國防大臣休.歐德曼上校(Hugh Oldman)帶頭策動推翻老蘇丹,以保障英國在阿曼的石油與軍事基地。這份檔案不久匆匆撤下——外交部表示,公開這份文件實在是個不幸的錯誤。
戰爭與和平的界線
憑過去十五年間的作為評斷,英國沒什麼喪失打仗胃口的跡象。到了全新世紀,英國淌渾水的第一場衝突就是 911 事件後對付塔利班政權的阿富汗戰爭。
這場戰爭初期進展順利,然後到了阿富汗南部的赫爾曼德省(Helmand)戰況膠著轉壞。戰事延長,十三年間帶走 9 萬 5,000 條人命,包括 453 名英國服役男女的性命,對阿富汗的人民也幾無任何益處。21 世紀的第二場戰爭 —— 2003 年侵略伊拉克——則可能是蘇伊士運河以來英國最慘痛的外交災難。死難人數估計版本有許多出入,從 15 萬人到逾百萬人都有。不容爭辯的部分是英國人死了 179 人。十年多以後,伊拉克依然是一團混亂。
911 事件以後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的血腥衝突全部攤在媒體嚴峻的目光之下,始作俑者的政治人物則受其纏身。儘管如此,英國仍在政治上、科技上或者財務上持續投資戰爭,以施展英國的權力以及鞏固英國在重要盟國間的籌碼,而且有些時候好像還企圖在這個混沌又難料的世界建立秩序以及找回一點從前稱霸世界的熟悉感。
然而這些舉動能祕密行事?當然了,在全球媒體的年代,新聞 24 小時放送,又有社群媒體、軍隊本身能夠即時紀錄並分享衝突照片,英國政府不可能打了場戰爭,還能像朵法爾那時候一樣瞞了六年半吧?祕密部署阿曼的第一支特勤空降隊班連隊的指揮官東尼.吉普斯(Tony Jeapes)想了想這個提問,總結雖然這樣的保密行動是「理想的事態」,但已經不可能重來。
朵法爾戰爭以來的數年裡,英國特種部隊逐步擴軍,自從 1996 年以來,其中所有成員都有義務簽下保密合約。過往就對行動嚴加保密的特種部隊於是更加隱蔽,而這種機密程度很少打破。
在此同時,接連世代以來無人空中載具(也就是無人機)不斷演進,謀劃軍事行動的人員更有機會祕密行動,只有那些下命令、計畫、執行的人以及受害者才會知情。
如今現代社會極度仰賴網路,國家之間也更頻繁地窺伺、攻擊彼此的電子網絡,有些分析家開始設想新的混種戰事,而國家大可徑直否認。這樣的結果就是,戰爭與和平之間的界線益發模糊。
911 事件以後數年之間,在國防部預算書註腳的字裡行間,還有索馬利亞濱海村莊、葉門山區與利比亞的城市之間拼湊的破碎證據,漸漸浮出線索,指出英國又一次發動了祕密戰爭。英國似乎花錢買下由特種部隊、無人機與當地代理軍閥構成的致命三合一軍隊,省了英國公眾受現代戰爭本質裡頭那些不舒服細節困擾的麻煩,也饒過國會,不必辯論發動那些戰爭是否明智。
2007 年 7 月,戈登.布朗(Gordon Brown)接任東尼.布萊爾(Tony Blair)不出一個星期,布朗便宣布一系列措施,大幅改動國家基本法,他聲稱此舉會讓英國政府成為「更出色的全民公僕」。其中一項措施——很顯然是針對伊拉克那場背離民心的戰爭和赫爾曼德省厄運連連又花費高昂的軍事冒險——就是給了國會成員是否宣戰的最終決定權。
六年後,在 2013 年 8 月,國會行使了它的新權利,國會議員們拒絕政府動議,不授權英國政府軍事介入敘利亞的血腥內戰。
聯合政府的部會首長都愣住了——據說這是 1782 年以來第一次反對英國首相的外交政策——並聲稱這不但讓英國軍隊無法部署,也令英國無法提供任何一方任何軍事協助。
「在我看來很清楚的是,」當時首相大衛.卡麥隆告訴國會:「英國國會反映英國人民的意見,不願英國動武。我明白了,政府也會據此而為。」
但這些話語——「據此而為」——不盡然是它們聽起來的意思。
在 2015 年 7 月,國防大臣麥可.法隆(Michael Fallon)向國會報告伊拉克軍事行動的新進展——就是那場卡麥隆站在兩面國旗後面,宣稱英國人「愛好和平」的那場軍事行動。法隆說英國皇家空軍空襲伊拉克 300 次,900 名英國人員參與行動,這些任務則在此前的 12 個月內花費 4,500 萬英鎊。他再次向聽眾們擔保:「我們的立場不變,我們要在敘利亞空襲以前回到議院請求授權。」
法隆在演講以前,據說聽到了華盛頓政治圈的流言,指稱英國不出兵敘利亞可說是英國衰敗的徵兆,他深感不安。他的演講充滿蓄意誤導的內容:據說至少 18 個月裡頭,英國皇家空軍「安插」駕駛在美國和加拿大的軍隊裡頭,執行打擊敘利亞目標的空襲。還有些人在馬利與法國軍隊從事戰鬥任務。據說他們都聽令於外國軍隊指揮,但這些顯然都是國會議員們決議英國不該從事的戰爭活動。
實情曝光兩週後,法隆回到下議院,試圖在震怒的議員面前開脫。
他宣稱,「安插」服役人員不是什麼新把戲;這些都符合英國法律,僅止「需要符合地主國參戰相關的法律」。他沒有說明事況,因為這些駕駛是在協助他國行動。更何況,他清楚表明他沒有說明事況之舉本來就該視為「標準慣例」。
2015 年 12 月,國會議員們終究投票通過,准許英國對伊斯蘭國軍隊展開公開軍事行動。政府得到國會動武的授權,雖然政府早有長達兩年的祕密軍事行動。
同時間在波灣,消息披露英國軍事人員就坐在中控室裡頭,引導沙烏地阿拉伯的轟炸機鎖定葉門境內的目標。英國軍方協助解碼,以讓沙烏地阿拉伯揀選並攻擊目標。沙烏地阿拉伯人駕駛英製飛機、投擲英製炸藥,而且他們可是丟了數量龐大的炸彈。2015 年連三個月之間,英製炸彈和導彈出口總值增加了 11,000%,從 900 萬英鎊躍升到 10 億英鎊。
這場轟炸行動造成數千平民死難,遭受人權團體痛批。在國會殿堂上,英國政府對此一直近乎緘默,只是不斷堅持這場行動「合乎人道主義法案的規範」。
又一次地,政府似乎在缺乏國會監督與授權的情況下將國家捲入中東衝突。祕密、隱而未宣、缺乏報導的戰事可說不單是一種可能,根本是許多英國軍事行動的真相。
註 1:越南獨立同盟會在二戰前反抗法蘭西帝國統治,在二戰期間抗戰日本,在戰後再次起兵反對法國統治,即越共前身。
註 2:二戰期間納粹扶植的法國政權。
註 3:日後的葉門。
註 4:事件幾年前推翻君權政府的埃及將蘇伊士運河收歸國有,英、法、以三國聯手侵略埃及,企圖奪回蘇伊士運河,在美、蘇施壓下退兵,重挫英國威望。
本文摘自伊恩.柯本(Ian Cobain)研究英國政府機密的著作《歷史竊賊》(The History Thieves,暫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