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名人自傳時,讀著精采事蹟與趣事,當然也有衝突、悲傷,與有時出現的死亡,過癮之餘常覺得要真正理解他人的人生是必須要付出代價的。因為這些描述與情感被包裹在歷史與社會背景中,我們得要考慮自傳之主觀性,在近乎感同身受的同時,也必須承認自己與作者的經驗帶有距離。
但自傳性質的作品最珍貴的地方也在這裡,它建立於回憶的地圖。西班牙導演路易斯·布紐爾在他的自傳裡對回憶本身下了很好的註腳,說明了其撲朔迷離的運作方式:「想像和夢經常不自覺入侵我們記憶的盒子而混淆在一起,我們常把現實與幻象混在一起,錯把現實當成幻象,把幻象當成現實……」於是自傳總是包含了真實與謊言,因為回憶總是與幻想分不開。當我們面對他人的回憶時,就像一段解碼的過程。
這或許是觀看羅伯·勒帕吉(Robert Lepage)《887》的方式之一。他是劇場界無人不曉的大師 。他也曾是成長於加拿大魁北克穆瑞大道 887 號(887 Murray Avenue)公寓大樓的一個男孩。在這齣戲裡觀眾將看見勒帕吉記憶中的諸多人物,死人得以復生;不在場的人事物因主角對其的注意而重新在場;歷史事件得到即時性的再現,而勒帕吉有時與觀眾說話,有時則也成為回憶裡的一個影像。在多重時間感切換之間,我們真切地感覺到回憶影像與現在影像是疊加的,任何存在都是這樣的疊加之產物。
開演,觀眾席燈光還未暗下。勒帕吉出場宣布戲即將開演,如一個脫口秀開場,他展開迷人的演說技巧,一個人帶領觀眾走完全程。所有故事從一首詩展開,勒帕吉受邀在詩歌之夜(La Nuit de la poésie)朗誦加拿大詩人蜜雪兒‧拉隆(Michèle Lalonde)的名詩〈Speak White〉(註)。那是一首言語複雜的詩,勒帕吉宣稱自己怎樣都無法背誦這首詩,遂展開一系列對回憶的詢問。在觀眾意識到之前,我們早已被他帶到回憶的漩渦裡,這齣戲在他開口講述的瞬間就已真正開演。
為何勒帕吉可以記得多年前的地址,而背誦一首詩卻這麼難?哲學家柏格森(Henri Bergson)曾說,記憶不曾真正消失,消失的是我們召喚它的能力。而在這召喚過程中,記憶又必定會發生形變,因為召喚的活動取決於當下的實際與情感需要,所以它可能是很有用的,也可能變得更美好,或相反,更可怕。又因為回憶的幻想成分,一個重複被召喚的瞬間最終可以容納無限的細節,它已經不是當下的經驗,而是一個全然獨立且變化中的存在。於是我們幾乎可以說回憶的召喚是所有創作活動的本源。
滋養著勒帕吉長大、作為意識背景的環境記憶,藉由劇場藝術過程成為焦點,在這樣的過程裡,我們才可以真正知道自己如何成為今日的自己。勒帕吉在台上精密的裝置之間走來走去,我們看見 887 號公寓的迷你版出現在台上,裡面有小小的傢俱與活動的人們;另外還有標誌性的回憶場景、魁北克地標等,都成了迷你宇宙。勒帕吉操縱著這些「玩具」,就像他小時候玩著他最喜愛的迷你模型。也許這解釋了為何在日後的劇場創作中,勒帕吉總是喜歡使用各種使人驚嘆的舞台裝置來說故事。
從小男孩視角看見的父親強壯而偉大,但他們之間的時間總是不夠。已是成人的勒帕吉則在另一場景扮演父親,在快打烊的酒吧緩緩抽一根菸,因為計程車司機的職業、階級的壓力和責任的重擔低垂著頭。透過此形式,他與父親之間失去的時間與理解,(雖意義無法等同)在台上竟又重新要回來了。
但背景記憶很快地溢出個人範疇。戴高樂訪魁北克、其對魁北克法裔人士的影響、台上角色從電視上看見解放陣線對魁北克獨立的政治宣傳。我們總能從「不在」事件當中獲得對事件的描述,但透過觀看產生一種對「在」的展現,觀眾多少被拉進勒帕吉的世界中,因而能對他人的群體記憶有更深入的理解。
戲裡勒帕吉也大大自嘲了一番。對台灣的觀眾來說他的名字或許陌生,或許是有距離的國際名導,不過在加拿大,他有可能不過是一塊只值幾分鐘的「冷肉」。為了練習背誦詩句,勒帕吉找來了在電台工作的朋友,預先錄製好一段名人訃聞,聽完自己超短的訃聞,勒帕吉不禁問,自己在劇場的成就究竟為世界帶來了什麼?
回到那首詩 〈Speak White〉 這首詩,背景在於「屬於白人的語言」如何形塑對他人的暴力,詩中所諷刺與指責的語言並不真是一個語種,而是多種意識形態的重疊與集合。也許透過回溯自身經驗在此主題中的參與,詩句對勒帕吉產生了新的意義,因此也完成了回憶的召喚,使他在本劇的最後一幕精采地朗誦完這首詩。經過勒帕吉的回憶導航,觀眾此時應會感覺他的聲音從未如此有力與確定,他的語句飽含著情感與超越字詞外的訊息,而就是在這層意義中,一個關於加拿大魁北克男孩的故事與台灣的觀眾切身發生聯繫。
關於劇場能夠為理解自身帶來什麼,勒帕吉呈現了他的版本,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我們又將如何召喚特定回憶,用一種特殊語言去訴說自己的故事?
註:在 1970 年的詩歌之夜上,拉隆也親自吟誦過這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