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瑟夫・康拉德 預見脫歐英國的黑暗之心

他看過金融危機,也見過恐怖主義的威脅,這位自波蘭歸化英國的大作家對他的時代(與我們的時代頗為雷同)有著出色洞見,點出全球化世界裡社會的根本改變


倫敦恐怖攻擊、東南亞船運意外、南美某共和國政治騷亂、中非大規模暴力流血事件:過去幾個月裡,這些事情都曾躍上報紙頭條,然而這些「新聞」早在一世紀以前,就寫進了現代英語文學最出色也最富爭議的大師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小說裡頭。

大多讀者是從《黑暗之心》認識康拉德;在故事裡,一名英國船長闖入非洲的無名河流。許多讀者也知道,已故的奈及利亞作家奇努阿.阿契貝(Chinua Achebe)曾嚴厲批評此書,譴責「該死的種族主義者」康拉德對非洲的描繪盡侮蔑之能事。讀者確實該警覺康拉德作品流露的種族主義——就此論之,還有其東方主義、反猶傾向與男性本位思想。不過康拉德陳腐的偏見在今日讀者眼中縱然可惡,他的著作同樣存有透視未來的靈光。

今日,而且今日尤甚,康拉德要求我們正視他對全球化世界道德困境的洞見。在伊斯蘭原教旨的恐怖主義時代,我們不禁詫然,原來反帝國主義小說《黑暗之心》的作者還寫了《密探》(一九〇七),講述外國恐怖分子在倫敦策劃陰謀。而在二〇〇八年金融海嘯之後,讀起描繪跨國資本主義手操國家興廢大權的小說《我們的人》(一九〇四)不覺發毛。當前數位革命動能漸強,讀者則會對《吉姆爺》(一九〇〇)與其他許多講述科技後遺症的作品良有感觸。移民議題讓歐美動盪,讀者們要是知道康拉德如何以英文寫出這些作品一定會拍案驚奇——英語已是他學習的第三種語言,而且他至成年才開始學起英文。

康拉德生於一八五七年的帝俄,父母胸懷堅定的波蘭民族主義,他們命名嬰兒為約瑟夫.狄爾多.康拉德.科仁尼歐茨基(Jozef Teodor Konrad Korzeniowski)。他在帝國壓迫的陰影下長大,父母因參與政治活動遭到放逐。雙親在貧病交迫下先後死去,十一歲的康拉德於是成了孤兒。康拉德的餘生便揹負著殘暴威權主義留下的傷痕,以及他自認只會招來禍患的理想主義。

波蘭裔英國小說家約瑟夫.康拉德(一八五七 −一九二四)周遊世界近二十年,三十七歲才改行成為作家。

十六歲時,他到法國接受水手訓練。往後二十年,他都以海員為業,航過加勒比海、非洲、東南亞與澳洲。在甲板上,他見證劇烈全球化推動的轉變。他和航海汽船一同駛入港灣,看見船上來自歐洲和亞洲的移民以前所未見、後無來者的大規模遷徙。他的船開過底下的跨洋電報纜線,在纜線的幫助下,新聞有史以來首次跑得比人類更快。在航程空檔期間,他在倫敦安家,當時的倫敦是全球金融市場的中心,倫敦的繁榮於康拉德在世期間登頂,此後直至一九八〇年代以前都不能復見。

一八七八年起,康拉德以倫敦為家,他從零學起英文,成為自豪的英國歸化公民,並且在商船上不斷升遷——簡直是全方位的移民勝利組故事。但,他也親眼看見仇外、排外的情緒上漲。一連串的無政府主義者爆炸案以及歐洲大陸的暗殺事件煽起人們對年輕外國男子的猜忌——即使一八八〇年代英國恐怖分子爆炸案的兇手,都是追求愛爾蘭獨立的芬尼兄弟會(Fenians)成員。對無政府主義的偏執、反猶情緒與移民搶走工作的恐懼三者相乘,終於讓英國在一九〇五年通過《外僑法案》(Aliens Act),是英國承平年代首見的移民管制。

彼時,康拉德的討海生涯已經告終,他已是出書作家與人父,在肯特郡定居。他將他的國際視野傾注於寫作,絕大內容倚賴自己的經歷與真實事件。康拉德的小說輿圖和大英帝國非官方桂冠詩人盧亞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的筆下世界大大不同。康拉德走筆行過亞洲、非洲、歐洲和南美,書中未曾涉足任一英國殖民地。康拉德是狂熱的英國愛國分子,他相信大不列顛是世上最美善的帝國,不過他也深深明白英國國力的侷限。《我們的人》冷冽地預告美國崛起。書中,舊金山的礦業大亨宣告:「我們要大賺全世界的錢,不論世界喜歡與否。」

縱跨康拉德的寫作生涯,他執著探討生活在全球化世界帶來的倫理後果:失根離散的影響、多族裔社會的緊張與機會、科技改變導致的動盪。他敏銳地看出,渺小的個人只能在遠為龐大的結構裡移動,即使是最奔放的心靈也要聽任康拉德稱之為命運的事物擺佈。康拉德的道德宇宙以批判歐洲文明觀為中心打轉,歐洲文明觀眼裡的榮譽與設想大局,在康拉德看來通常是自私和貪婪。他在《密探》嘲笑布爾喬亞的虔誠信仰,《黑暗之心》則撕碎布爾喬亞的虛偽面具。在《吉姆爺》,他以令人折服的筆觸描繪一個世界道德指南失效的年代,其中凡人苦守正直行止的困境。

一生抑鬱的康拉德精擅創作不幸結局。然而他著作裡的關鍵倫理問題,卻凌駕於任何人物與情節之上:人如何在腐敗的世界行正道?他的小說就是給讀者的邀請函,請讀者自行找出比較快樂的答案。

雖然大英帝國已成往事,曾經的桂冠詩人吉卜林地位不再,我們時代的地表下,依然有康拉德世界的熒熒微光。網路纜線在海床上比鄰老舊的電報纜線。康拉德筆下的角色輕聲耳語,悄悄傳入新一代反全球化異議分子、自由貿易鬥士、自由派大政府主義者、激進恐怖分子、社運健將,與仇外人士的耳裡。當今有九成世界貿易仰賴海運,船隻與海員在世界經濟的地位正因此前所未有地吃重。

康拉德在所有作品裡都帶出「homo duplex」的感悟,他曾經以此自況——即多重身分之人。對於因複雜價值與理念衝突而苦惱的讀者而言,康拉德的小說因而讀來格外令人動容。康拉德在我們今日道德標準下有失格的種族歧視,也恰恰提醒我們,我們今時的習慣在未來世代眼裡也可能是敗德的。

在脫歐英國的脈絡下,康拉德讀來更是憂傷。康拉德的短篇傑作〈艾咪.福斯特〉寫的是東歐男子楊科(Yanko)的命運。楊科在肯特郡沿岸遭遇船難,他蹣跚走進鄉間社區,所有人都排斥古怪的陌生人楊科,只有傻氣的鄉下女孩艾咪願意接納他。他們墜入愛河、成婚、生了兒子——然而當楊恩抱著兒子哼唱東歐搖籃曲時,妻子卻帶著兒子逃走。楊科生了重病,夢囈吐出母語,最後死於心碎。「他的外來身分是詭異又不可磨滅的戳記。」康拉德寫道,「最後,人們習慣了他的身影,卻始終沒習慣他這個人。」

二〇一八年四月八日,英國惠斯塔布港口,漁民參與反脫歐過渡協定的示威,脫歐派組織「Fishing for Leave」在全國各大港口組織抗議活動。

一八七八年,康拉德在英國洛斯托夫特上岸,如今該城的火車站對面有一間酒吧就叫作約瑟夫.康拉德——名字取得恰到好處,因為康拉德就曾回憶説,自己當年正是在洛斯托夫特的酒吧裡,靠著苦讀報紙學英語。波蘭人如今是英國最龐大的外來族群,康拉德要是知道肯定會大感震驚。但洛斯托夫特大多選民都支持脫歐;此外,名叫約瑟夫.康拉德的酒吧隸屬於連鎖酒吧 JD Wetherspoon,連鎖事業的老闆提姆.馬丁(Tim Martin)本人就是冥頑不靈的脫歐派。我們不免要揣想,如果康拉德.科仁尼歐茨基今日初抵此地,會得到哪種招呼。


本文作者馬婭·亞桑諾夫(Maya Jasanoff)為哈佛大學歷史學教授,著有《守候黎明:全球化世界中的約瑟夫‧康拉德》(The Dawn Watch: Joseph Conrad in a Global World),此書獲頒二〇一八年坎迪爾歷史獎,簡體中文版於去年十一月發行,尚無繁體中文版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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