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說製衣的寫實紀錄片不少,緩慢的節奏、樸實的對話、製衣者那雙停不下的手,一反我們在四大時裝週所看到光鮮亮麗的畫面。然而,在不少時尚圈內人眼中,「時裝」和「服裝」的定義天差地遠,時裝滿足個體凸顯自我的欲望,而服裝作為一種創作語彙,具備精神交流的力量,甚至能夠引發省思進而改變行為。正因如此,在電影圈裡總有那麼一群對時尚一竅不通的人,試圖透過影像,從更貼近大眾日常的角度如身分認同、政治立場、文化差異、性別平權等,進一步解讀時尚,反應社會不同面向以及他們所觀察到的問題。
奢侈的清貧
擅長刻劃小人物生命經驗的中國知名導演賈樟柯,多年前推出了一支以「服裝」為題的紀錄片《無用》,主要拍攝對象是中國服裝設計師馬可,這個名字對台灣人或許很陌生,但她卻是中國近代最頂尖的服裝設計師之一。該片以她2007年參加巴黎時裝週為中心出發,述說了那個年代分別發生在廣州、山西、巴黎這三座城市的故事:廣州的加工廠裡,數以萬件衣服在縫紉機的轟鳴聲中逐漸成形,這些即將出廠的衣服會被送到哪座城市,又會被誰穿起,則無從得知;山西礦區的裁縫店裡,偶有礦工光顧,他們來縫縫補補順便閒話家常;在巴黎時裝週上,馬可帶著她創立的中國品牌「無用」出席時裝週,這場首秀辦在一座有百年歷史的學校籃球場裡,球場上沒有華麗的伸展台,只有滿臉塵土的模特兒穿上曾經被埋進泥土裡的厚重大衣,如同雕塑般靜止佇立在燈箱之上,法國《世界報》以頭版讚譽「擁有與藝術作品一樣為永恆而創作的感染力」。
透過影像敘事,對時尚毫無概念的賈樟柯串起這三件看似獨立的故事。山西裁縫店因廣州衣服加工廠的出現而日漸凋零,因為人們逐漸養成了購買衣服的消費習慣,衣服穿破就隨手丟掉。但早期人們對衣服是有情感的,「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即便衣服穿破了,也會在媽媽的巧手下延長壽命,不會輕易扔掉。喜歡以手工傳遞情感的馬可,則因厭倦加工生產的現象,所以「無用」出產的衣服皆純手工製作。在位於珠海的工作室裡,多名女工靠著自然光和雙手製衣,從紡紗、織布、縫製,到繡花、染色,全部手工完成,每年最多出產衣服僅數百件,而且每一件都不一樣。用她自己的話來說,這是「奢侈的清貧」,當今世界,奢侈已不再奢侈,唯有清貧最為奢侈。相較於西方時尚作為凸顯貴族身分的象徵,看在她眼裡,中國文化本源是極具包容性的,因此要從精神、氣節角度去解讀時尚,而不該以價格為標籤。
時代的臉孔
相同的情緒也可以投射在文・溫德斯1989年的紀錄片《城市時裝速記》之中。對時尚一竅不通也不感興趣的溫德斯,受巴黎龐畢度中心所託,跟著主角山本耀司一路從東京到巴黎,以城市漫遊的觀察手法,一邊拍攝訪問山本耀司,一邊對自己和觀眾丟出問題:「我們創造了自己的形象,試圖把它具象化,那麼我們真實的自己又是什麼樣子呢?」
1981年,山本耀司帶著一系列不修邊幅、寬鬆且剪裁不對稱的黑色服裝來到巴黎時裝週,以日本戰國時代茶聖千利休所流傳下來的清貧、侘寂之美,挑戰法國自西方文藝復興延續下來的對稱審美觀。當時,刻薄的法國媒體更用「廣島原爆裝」和「精神病服裝」來形容他的設計,今天,山本耀司已然是西方時尚圈認可的偉大時裝設計師之一。
片中,山本耀司東京工作室的牆上,貼滿了各種舊照片、紙條,工作台上則疊滿了各種攝影書籍,其中《時代的臉孔》(Face of Our Time)這本書即在當時立即吸引了溫德斯的注意,也被山本耀司視為珍寶。這是一位德國人像攝影師奧古斯特・桑德 (August Sander)在20世紀初出版的知名著作,在這本攝影集中,桑德為二戰期間的日耳曼民族留下了一張張臉孔。令山本耀司印象尤其深刻的是,桑德對他的被攝對象表現出極大的尊重,這群人有著不同的身分,從穿在身上的衣服就能輕易辨識出他們的職業,因為那個時代的人沒有消費習慣,因此他們必須跟身上的服裝共同生活一輩子。有趣的是,照片中有人努力地維持在自己精神最飽滿的狀態,也有人因為突然放鬆後反而露出自在的表情,但桑德從來不去改變被攝對象,而是儘量讓他們表現出最真實的自己。不難發現這些人臉上都帶著或嚴肅或無奈的憂愁與傷痛,因為他們都是一戰中戰敗的德意志子民。
同為二戰後出生的一代,日德戰敗國的子民,抗爭的基因似乎早流在溫德斯和山本耀司的血液之中。溫德斯自小喜愛美國文化,他喜歡搖滾樂與漫畫,但他的父母則否,因此他懂得捍衛自己所熱愛的一切。山本耀司的父親在二戰中去世,他和裁縫師母親相依為命,如同戰後許多日本婦女不得不外出工作以補貼家用,卻並未得到與男人同等的待遇。成長過程中,山本耀司在母親位於歌舞伎町的裁縫店裡看著陪酒女進進出出,「她們體驗過地獄般的人生,嘗遍了人生酸甜苦辣⋯⋯但哀傷的味道卻不會染在她們的身上」山本耀司說道,他對這樣的女人既尊敬又畏懼,因此他刻意設計黑色寬鬆的女裝,用前衛的設計對抗傳統和服帶來的束縛與不適、對抗性別帶來的不平等待遇,賦予女性更多自在感。在溫德斯看來,山本耀司的工作思維更像一位電影導演,他蒐集舊照片、四處旅行、內化不同文化、以創作敘說內心,就跟他拍電影時一樣。
無論是《無用》中賈樟柯心懷大我,藉受訪者之口提出的貧、奢時尚悖論,從社會階級中爬梳的時、服裝辯證,並摸索西來的時尚至東後如何被轉變、和帶來改變;抑或是《城市時裝速記》中溫德斯走入私人視角,在一貫的緩慢步調下寫就從東至西的時尚遊記,坦誠的自我投射,與山本耀司創作背後廣褒深厚的生命經歷——時/服裝都如電影,背後是龐大的產業與數以萬計人的生計,是平民百姓清貧的奢侈、與某段生命交織的存在,是階級、故事、情感的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