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洛·勞《五段小品》,事件重演的意義

瑞士劇團國際政治謀殺學院(International Institute of Political Murder,簡稱 IIPM)從 2007 年成立起,抱著對世界社會與政治的關懷,產出了 50 多個創作,包括展覽、出版品與劇場製作。他們的創作主題雖皆從時事出發,但在呈現上卻不曾犧牲美學價值,並可觀察到藝術創作形式與呈現主題之間的聯繫,而非一方服務另一方。

由於題材選擇,以及「紀錄劇場」(Documentary Theatre)(註)的形式,觀眾與劇評人時常形容 IIPM 的劇作極具爭議性,同時又能引起廣泛迴響。儘管對「紀錄劇場」的觀眾而言,觀劇經驗幾乎不可能太愜意,但當今的社會十分需要透過此種劇場形式來創造對真實社會事件的論述空間。

IIPM 曾嘗試的主題包括 2011 年挪威爆炸與槍擊事件的行凶者布雷維克(Anders Behring Breivik);布雷維克在法庭上的自白書中坦白而直率的極右國家主義言論被電視台禁播,卻在紀錄劇場的舞台上重見天日。讓殺人兇手獲得發聲機會乍看之下是助肘為虐,但 IIPM 藝術總監、創辦人米洛·勞(Milo Rau)指出,布雷維克如此堅信不疑的偏差價值觀,比我們想像的更普遍能見於西方社會,差別只在於布雷維克以暴力行動作為手段宣揚此價值。

布雷維克或許代表某種被社會正義壓抑的補償思想,而不只是一個個體的極端病態,又或許在現實中給予他話語權是一個代價太高的選擇,但「紀錄劇場」能提供一個適當展開的、並帶親密性的對話,讓理解仇恨與恐懼變得可能。

將真實的謀殺犯罪與審判搬到台上重現本來就是具爭議性的手法,不過 IIPM 的《五段小品》(Five Easy Pieces)又將「紀錄劇場」的意義推往下一個層次。這齣戲是 IIPM 從 2016 年開始發展、製作, 以比利時 1980 到 1990 年代的少女綁架、性侵、謀殺案事主馬克·杜特斯(Marc Dutroux)及其落網過程為主題,與位在比利時根特的 CAMPO 劇團合作,從青年演員培訓單位徵選 8 到 13 歲的劇團成員,選出七位來演出事件的主角們。

《五段小品》讓兒童演員重現案中的兇手父親、警員、遇害者,以及受害女孩的父母,藉以探討兒童的感知與行動極限。(Phile Deprez)

首先,杜特是比利時至今都家喻戶曉的人物,他的罪行震驚社會,並且多次在法律判決下再度逍遙法外,也引起大眾對比利時警察、法律系統的批判。杜特所囚禁的女孩們之中,最引起憤怒與悲痛的是兩個在地牢裡被活活餓死的小女孩瑪麗莎(Melissa Russo)與茱莉(Julie Lejeune)。她們兩人的臉蛋出現在各處的失蹤協尋海報中,其父母等待多時,最後卻只看見警方找到的屍體。

這是一個對成人來說都難以消化的真實案件,但米洛·勞卻選用七位年紀與被害人差不多的演員來做詮釋。觀眾首先看見一位選角導演與這七位年輕演員的排練過程,接著是分成五個段落的劇情詮釋;他們如劇組人員一般在台上現場進行拍攝,演出同時又有大人版的演員所演出的同步版本投影在幕上。從劇名我們已經可以猜到這是一個「練習」,但不像史特拉汶斯基(Igor Stravinsky)寫給他孩子的同名鋼琴練習曲,這個練習從一開始就充滿危險性,一種在學習拿捏表演與真實之間距離的危險性。

當選角導演問少女演員:「為了演戲,你願意做任何事嗎?」少女回答:「任何不違法的事。」但觀眾並沒有因此為她感到安全,因為我們已經知道,在法律規範與道德習俗的保護下,那些我們懼怕的、不願正視的惡都還正在發生。

戲中也透過導演與孩子演員天真直率的問答,去展開在演戲時真實的情緒感受,探討行為責任,直面所謂「演戲」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導演詢問女孩是否願意在台上親吻,女孩問:「我,和你,現在,在這裡?」老實說,即使這麼一個輕輕帶過的片段,觀眾席誰心中不會有點害怕這個場景在現實裡上演呢?它是多麼不適當,一個成人與一個小女孩的接吻,這時誰還能說台上發生的「重演」比事件本身更不真實?而表演即是一種行為,它勢必會反過來影響表演者的狀態。

即使整齣戲時常氣氛輕鬆,但也許有些敏感的觀眾會覺得如坐針氈,因為劇中孩子們的提問並沒有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得到解答。我們真的理解自己的情緒,並能為自己的行為負全責嗎?

開場的第一個片段,導演說:「演戲就像偶戲一樣,只不過是真人在演出。」第五個名為〈What are clouds?〉的段落裡,少女轉述了一部電影。有經驗的老偶教會小偶怎麼演戲,而從未見過偶戲團外面世界的小偶問老偶:「雲是什麼東西?」老偶說:「雲是一切。它可以變成各種東西。」小偶覺得雲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東西了;偶戲團倒了,殘破的小偶與老偶被放在一堆廢棄道具上,老偶指著天空對小偶說:「那就是雲。」

戲結束在這裡,是殘酷之後的暖陽,透過女孩的敘述我們幾乎可以看見天空的雲、感受吹動它們的微風。這個隱喻也許在個人心中都不盡相同,其中有絕望也有希望。如果行為、表演終將是如偶戲一樣,操控我們的是一種對真實的嚮往。然而,在老偶與小偶之間的對話中,我們不也感受到「雲」的存在了嗎?


註:紀錄劇場因應重大事件或現象,由創作人直接採訪或搜集資料,將真實內容整理編作,觀眾得以明白事件始末並汲取多個相異的觀點,讓戲劇與社會更形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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