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總是挑戰道德的邊界。從機械手臂到人工智慧、從麻醉技術到基因編輯,每個新科技的出現,都會讓人們驚喜、驚奇、驚訝、甚至驚嚇。鑑於過去那些難忘的科技錯誤,尤其是距離現今不久的原子武器與核電災難,人們開始把科技與倫理放在一起談論,強調科技的發展需要倫理的引導——科技只是「手段」,只有倫理才能告訴我們「目標」。
第一種科技與倫理的關係於焉誕生:Ethics of Technology,科技的倫理。這即是經典(或者說傳統)的科技倫理,也是一般學界說的「科技倫理學」。這種關係主要致力於發現和挖掘某個技術可能產生的倫理問題,尤其是從人文主義(Humanism)的角度來審視,比如:基因編輯會改變「人生而為人」的自然狀態嗎?這個技術會成為富人的特權,以致於加深階級和貧富差距嗎?同樣地,人工智慧會搶走人類的工作、甚至取代人類嗎?它會不會也成為上層階級促進財富的工具?換句話說,經典的科技倫理的主要目標,在於預測、分析和描述科技可能帶來的負面後果。
在知道各種技術的負面後果以後,我們應該怎麼做?第二種科技與倫理的關係隨之而來:Ethics for Technology,「給」科技的倫理。意味很明顯,就是要為科技的發展設定一個「倫理框架」或「道德標準」,來限制和預警科技的走向或應用。這種關係往往要求設立某種「倫理審查委員會」,聚集各種人文社會學者來檢查和討論技術可能帶來的問題,並且要求工程師和設計者做出改善。例如,從歐洲開始且行之有年的「科技評估」(Technology assessment)即屬此類。當然,也有不只侷限於專家的審查委員會,而是把一般大眾納入的民主程序,比如台灣學界經常提到的丹麥科技委員會,即是透過公民審議來推動所謂的「參與式科技評估」。
上述兩種關係,可以說是現今人們研究和操作科技倫理的主要方式。不論是前者或後者,都可以隱約看到某個穩定的思維模式:科技和倫理之間有一條紅線,而科技倫理的主要作用,就是發現和監看科技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跨過那條紅線(不論有意或無意),並且致力於把守倫理的邊境、阻止科技的越線。這樣的科技倫理行之有年,也確實有助於社會避免落入某些科技危難之中。然而,這兩種關係都忽略了科技與倫理之間的紅線其實並不穩定,有時甚至會消失;更有甚者,將科技與倫理視為兩個不同的王國(realm),往往也連帶把人文社會和科學工程分化成為兩個敵對陣營。
正如這個專欄經常提到的,很多時候技術有它的道德意義和倫理作用。當駕駛經過學校附近的減速丘而緩慢行駛,這個行動的道德究竟屬於駕駛還是減速丘?當顧客結帳時跟著直覺踩在地面上的腳印圖案,因而維持了安全社交距離時,這個行動的倫理究竟屬於顧客還是腳印圖案?在這些例子裡,技術並不違反道德或倫理,反而是促進和維持社會重視的價值。換句話說,前述那條紅線可能並不存在,我們沒有「倫理科技、一邊一國」;相反的,科技與倫理共同發揮效果,催生人們的道德行為——我們很難辨明究竟是人或是物在發揮作用。
更進一步說,即使科技與倫理的紅線存在,它也很可能是浮動的。也就是說,倫理的標準和觀念往往隨著時代與科技的發展而改變。在建築技術發達之前,人們很少擁有私人空間,更不需要也不捍衛現今我們認為的隱私。不只如此,在隱私觀念達到高峰以後,如今隨著社群媒體的興盛,年輕世代也開始重新定義隱私,把當今大人視之不可侵犯的事物,看作展演與協商的工具。同樣的,麻醉劑發明以前,「感受疼痛」是上帝賦予人類的標誌,剝奪痛感全然不符合道德,但如今如果醫生不給病患施打麻醉就動手術,百分之百會被送進倫理道德委員會。
如果我們希望超越主流的科技倫理,給予科技更大的發展空間,那麼應該提倡的,是另一種科技與倫理的關係:Ethics by Technology,「來自」科技的倫理。把科技視為倫理的一部分,而不是倫理的對立面;討論和思考道德問題時,將科技視為幫手而不是敵人。如果我們堅守眼前的倫理標準,結果很可能是扼殺科技的發展。更重要的是,當我們淡化甚至塗銷紅線時,才能讓人文社會學者與科學工程學者發展出更為平等且友善的關係,打開可能攜手合作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