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初長成:萬惡的男子氣概如何成為厭女桎梏 

有鑒於澳洲的青年暴力問題,澳洲名作家蒂姆‧溫頓(Tim Winton)在一場新書演講上表示,男人們有責任站出來,讓男孩們放下日常生活的競爭、比賽和戰鬥中,重拾自由身


關於男子氣概,我並無什麼大道理。但我對男孩們還算瞭解,有部分應是因為我常在海灘和海水裡蹓躂。

身為衝浪手,你會花很多時間載浮載沉,等待大浪襲來。所以你終會開始說話,或聽著別人說話。且我總是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獨自工作,社交生活一大部分便由這些海上對話構成。而水裡大多數人都比我年輕,有的人甚至比我小了五十來歲。

我喜歡那些戲弄和玩笑,害羞的喃喃自語,偶爾對於彼此的困惑和好奇。大多數時間裡,我都只是看著、聽著,帶著關愛,寬縱,或以其為消遣娛樂。有時也會困惑,有時則嚇壞了。雖是興味盎然,同時當然也小心翼翼著,不能看來太有興趣。就像很多女性也會瞭解的一樣,漸漸年老的美妙之處在於,你在特定年齡之後往往就成了隱形人。對我來說,經過名氣讓我備感困擾的許多年後,這種泡在水裡、無人聞問的晚年無非是一種贈禮。

如今有更多女孩也投入了水中活動,真是感謝上帝;我無法告訴你這該有多振奮人心。但我想先關注在男孩們身上,讓我告訴你,男孩該是有多神祕,甚至連成年男子都一樣。也許,成年男性尤該如此,而人們總是輕易就忘記他們該是多美麗的生物。關於他們的事物和他們的內心該是多可愛、多優雅、多夢幻,又是多脆弱。我們要不就沒有注意到這些特質,或者只是刻意視而不見。你看看,孩子們生來就有著多麽棒的溫柔特質。男孩們也有,就如同女孩一樣。但我常常看到男孩們因為感到羞恥,而選擇不再溫柔。

男孩們和年輕男子常常被期望要背叛他們那些較良善的天性,壓抑自己的良心,放棄自己最好的那一部分,屈服於下作刻薄之事。就好像這是唯一一個成為男人的方法。成為合格的一分子,或者是一種角色,如果你偏好這麼說的話。要人投身其中的壓力持續不斷,要他們穿上厭女分子的制服,加入施加、掌管性別歧視的混帳大軍。讓我難過的是,我得說不只是男人們在強迫這些孩子投身其中。這些衝浪男孩們啊,他們對我說的那些話啊!我聽到他們和同伴們說的那些話啊!其中一些言語實在讓你想抱抱他們,有些話讓你想哭;有些則讓你對身為一個男性感到可恥。特別是那些,他們覺得自己有權利和義務去談論女孩和女人們而說的話語。

男孩們和年輕男子常常被期望要背叛他們那些較良善的天性。(Getty Images)

我所注意到的是,這些孩子們都不斷在排練、上演,試著實踐。排練他們的男子氣概,再上演他們男子氣概的實驗版本。不只是從彼此身上,也從圍繞著他們的年長的人,特別是男人身上,一直默默無語地找尋著暗示。老實說,目睹這一切真讓人心碎。因為他們所得到的回饋根本沒有任何幫助。如果是善意的,通常虛偽無益,且根本就不真心。因為好男人們根本不會時時刻刻注意身邊,努力做出改變。

是的,在我身邊那些水裡的小伙子們都像我一樣,以一兩個小時喘口氣,逃離生活的複雜和責任,從工作生活中的發瘋邊緣懸崖勒馬。但他們回應厭女屁話時的莊嚴沉默,會使得另一些謠言四起,另一種惡意姿態便得以成長茁壯。在我的經驗裡,男人對待男孩的方式時常缺乏信念、責任感和嚴肅的態度。而我認為他們並不可靠又出爾反爾。可悲的是,現代價值並沒有以任何明確、連貫且良性的方法來取代傳統,獨留殘存、模糊、偶然且狡詐陰沉的價值觀和我們相伴。我們毀壞了我們的文化,丟失了成年儀式。自 1960 年代以來,我們總有許多理由去抹滅、燒毀自己的傳統,其中有些道理其實非常地好,但我不確定我們又用什麼取代了那些傳統。我們讓我們的孩子們自生自滅,以一種遷就、傲慢的態度許可其他文化裡的通過儀式(rite of passage)(註 1),其中包括我們自己原住民的文化。但是澳洲現代主流儀式的缺乏還真令人震驚。

我們還剩下什麼?叔叔偷偷讓你嚐的第一口啤酒。以生啤酒桶作為象徵標誌的 18 歲生日派對。要是你生活在荒郊野外的話,或許就是大學舞會吧。第一杯酒、第一次交歡,或是第一次開著媽媽的豐田卡羅拉喧鬧遊街。儘管說我倚老賣老吧,但我覺得這還挺單薄的。這當然是一種文化的貧乏,而這個國家又是多麼繁華。在我心中,這就有如土壤鹽化一般腐蝕著未來一代。因為缺乏明確、普遍和豐富的通過儀式,年輕人尤其會被迫要在自己的路上自生自滅。通常,這表示他們必須將自己東拼西湊起來,但手邊那工具櫃根本廉價又殘破不堪,而這也很危險。

不良的男子氣概是男人的一種負擔,而我完全不是在暗示男女受到厭女情結折磨的痛苦是同等的。這很明顯不是事實。沒有人需要聽我叨念我的父權講堂,但我覺得我們忘記了,或只是沒有注意到,男人也被厭女情結桎梏著。這使他們的生命變得狹隘,扭曲了他們。這種傷害是會傳播的;它四處招搖,就像深植人心的創傷總四處晃蕩並且遠播到許多家庭之中一樣。奴隸制度應該已經教會我們這件事了,失竊的一代(The Stolen Generations)(註 2)也仍然教著我們這堂課。厭女情結便跟種族歧視一樣,是跨世代創傷的一大始作俑者。

一個被鐐銬加身的人無法完全理解自己對他人構成的威脅,甚至是在他為自己的鐐銬感到憤怒的時候,也特別是他對自己的鐐銬感到憤怒的時候。當你被訓練要忍耐、打擊和克制同理心,終成了一位高手之時,你要怎麼在一個你無法控制的世界裡找到自己的方向呢?我們所有人最終都得投降、達成協議的世界裡,你要怎麼過活?太多男人像是把鈍刀,或者,我猜,就只是個鈍器。因為訓練不良,他們根本就沒什麼用。因為生命並不是一番競逐、不是一場賽局,更不是一次戰鬥。我們能讓男孩們擺脫大男人主義和厭女症嗎?他們會放棄競逐、賽局和戰鬥,一起跳舞嗎?我希望會如此。因為解放,也是一種卸甲、深思和布新的過程,不只是可取的,更是極其必要。在我們的家中、公司裡,顯然地、也是最明顯地,在我們的政壇之中。

不論性別,孩子們生來狂野,這很美,很奇妙。即便他們有如野生動物一般,孩子心中還是充滿了溫柔和同理。有些人確實長成野蠻人,令人難過的是,這些人大部分是男孩們。因為疏忽或放縱,他們是被訓練成這樣的。當我們在街上遇到他們,把他們送到教室裡,或把他們拖上法庭之時,我們帶著恐懼和反感而躲避他們。我們的拘留所和監獄關滿了少年犯。這些野蠻的殖民地男孩對澳洲來說是一股恐怖勢力,是真是假,難說。但我們對他們的憎惡和我們想把他們從意識中驅離的欲望使我擔憂,只因他們的不服從、他們所犯下的錯,或因他們忠實地搬演著寫給他們的劇本。

男孩們需要幫助。而是的,男人們也需要調整,我時時惦記著。男性以燕尾服擺上的無窮無盡的、不曾被檢視的特權進入我們的社群,我從不否認。但父權體系也是男孩們的一種束縛。就算他們是最後才注意到這件事的那群人,或就算他們以此獲利,這都醜化了他們。不管我們在性別光譜的哪個點上,他們被父權弄出的殘缺都傷害了我們所有人可能的美好未來。我認為,我們都需要承認這一點。

但甚至在我們真要伸出援手之前,我們還得先承認這些暴力男孩真正存在的尷尬、殘酷事實,特別是冒犯我們最深的那些人的存在。我們應該拒絕我們本能、或意識形態上穿越街道以迴避他們的那股欲望,拒絕排擠他們、將他們拒於千里之外,最後把他們關起來的那股衝動。我們需要對他們有更高的期望,也給他們更好的榜樣。

但在這些都成為可能之前,我們需要好好關注他們。是的,男孩們未經審視的男性特權必須限縮,就像他們需要可以當個有違父權社會期待的人的特權、獲准表現得不那麼陽剛。但第一步是去關注他們。要知道他們是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作為主體,而不只是客體。要不我們又怎能希望自己為他們擔起責任呢?需要站出來,最終承擔所有應當承擔的責任的,正是男人。


註 1:一個人從生命的一個階段進入另一個階段的過程,包含出生、成年、結婚、死亡。

註 2:指 1909 到 1969 年,澳洲政府的「同化政策」所影響的一代人。當年政府強行將數萬名澳洲原住民兒童永久帶往白人家庭或者政府機構照顧,以「白化」原居民,使澳洲原住民兒童與父母長期分離。加上當時多數白人歧視澳洲原住民,往往虐打他們及迫使他們忘記其語言和文化,令大部份澳洲原住民在心理及生理上均受重創。

澳洲名作家蒂姆‧溫頓。(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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