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板客的勝利

從前從前,滑板公園曾讓人聞之變色,但現在滑板文化在全球各地風行,我們也即將看到第一屆有滑板賽事的奧林匹克


美國‧紐約—— 1995 年 7 月,藝術家莫拉‧席翰(Maura Sheehan)在布魯克林大橋布魯克林側的錨座上打造了一尊可供滑板溜行的雕塑。在 911 事件發生前的年代,席翰觀察到許多滑板客在市中心搖擺穿行,於是日漸著迷。

當時,城裡那一帶仍是大群問題少年的容身地。「他們歸屬感的養成可是很深奧呢。」她談的是她碰上的不羈滑板客。「大量的交流和互動不得不應運而生。」

席翰鮮為人知的作品是個半管滑道(halfpipe),她先從自加州來的「遊牧」滑板客那兒認識這種玩意,滑板客們會在每一座佇足的城市重建給滑板用的半管滑道;席翰的作品吸引來的還不止是滑板客。她回憶,不怕死的玩家和旁觀群眾都跑來看這件結構物。「這個雕塑就是個活生生的社會有機體。」她說。

46 歲的史蒂夫‧羅德里格茲(Steve Rodriguez)是職業滑板選手暨 5boro 滑板店的老闆;1995 年,他協助席翰製造滑板坡。略晚於十年後,在布魯克林大橋的曼哈頓側,他協助城裡的滑板社群,爭取保留所謂「布魯克林坡」(Brooklyn Banks)的一部分,布魯克林坡是當時本地滑板客的熱門去處。在本案裡,市府承諾,最終會將這塊區域的部分土地改建為合宜的滑板公園。

滑板已從叛逆文化轉化成休閒娛樂。徵用街道、人行道、停車場和公共雕塑數十年後,滑板客終於走進主流。如今,紐約市、美國乃至於全球各地都可見愈來愈多的滑板公園。由於滑板將在 2020 年奧運成為正式的參賽項目,滑板公園在國際間的數量成長可能不過是個起頭。

「許多運動休閒的補助款項都和奧運有關,所以我們很快就會看到全球各地興建許多滑板公園和設施了。」國際滑板公司協會(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Skateboard Companies)執行長湯瑪斯‧巴克(Thomas Barker)說。

羅德里格茲發覺,草根的企劃會是和當地政府合作關係的開始。自此,他就和管理紐約所有橋下土地的運輸局、公園局共事,在全市興建數座滑板公園;滑板公園在各個行政區裡悄悄多了數倍,成了現代都會模樣裡清晰的一景。

「於我而言,滑板始終是非常社交的。」羅德里格茲說。「現在更甚以往,因為多了這些滑板專用的地盤。」

(Nathan Bajar / The New York Times)
滑板客將背包吊在柯曼滑板公園的門上。(Nathan Bajar / The New York Times)

2017 年 9 月,哈林區的新滑板公園、湯瑪斯‧傑弗遜公園(Thomas Jefferson Park)開張。布朗克斯的威廉橋橢圓滑板公園(Williamsbridge Oval Skatepark)會在 2019 年初竣工。羅德里格茲最近參與了另一座滑板公園的工程規劃,該座公園正在翻新後的柯許丘什卡大橋(Kosciuszko Bridge)附近施工。在新公園問世前,紐約先是有 2016 年位在布魯克林市中心的果康達滑板公園(Golconda Skatepark),以及同年位於布希維克社區的庫柏滑板公園(Cooper Skatepark)。

在洛杉磯,頗富名望的史托納滑板廣場(Stoner Skate Plaza)於 2010 年開幕,廣場公園內有多個改造過的老舊滑板設施。建築師安東尼‧布雷卡里(Anthony Bracali)和費城的滑板客搭擋,興建占地 1 公頃、2013 年完工的潘恩公園(Paine’s Park)。西雅圖滑板公園諮議委員會(Seattle Skate Park Advisory Committee)過去十年推動滑板公園工程不遺餘力,主張西雅圖逾2萬9,000名滑板客需要專門的滑板場地。今日,西雅圖的滑板公園逐漸增加,還有十多個滑板場與「滑板玩意」(散布在西雅圖全市、供滑板客溜跳的障礙物)。

主導全美多處滑板公園工程的東尼‧霍克協會(Tony Hawk Foundation)(註 1)估計,全國約有 3,500 座滑板公園——不過協會認為,全美尚需要三倍多的滑板公園。

「我們希望每個社區最後都能有一座滑板公園,甚至每個社區都能有專屬的公園;這樣滑板公園或許能有點地方精神的味道。」協會專案經理彼得‧威特利(Peter Whitley)說。

過去,寄望市府官員從善如流、興建滑板公園似乎是天方夜譚。威特利說,鄰避情結嚴重阻撓滑板公園的發展。

不過 X 世代(註 2)長大成人時,也跟著溜上了流行文化裡竄紅的滑板;有巴特‧辛普森(Bart Simpson)溜著滑板落在自家房車車頂的《辛普森家庭》片頭動畫,以及電玩大作如《東尼‧霍克之職業滑板手》。滑板不再讓人們退避三舍。1980 年代末期的滑板龐克族都已經是住在郊區的老爹了。在伸展台、音樂錄影帶和影視作品,不難注意到滑板文化帶來的微妙影響。每個人都穿著 Vans 滑板鞋。

(Nathan Bajar / The New York Times)

「滑板是此前未有、一整代人的文化試金石。」威特利說。「現在 40、50 多歲的我們這代,成長時玩滑板就是個文化標籤,不再抱有從前那種針對滑板的敵意或者猜忌。」

逐漸接納滑板文化的風氣並沒有讓滑板公園工程變得容易。威特利指出,市府預算缺口讓人灰心;羅德里格茲則惋惜,太多公園興建時沒考慮到滑板設施,或者全然不顧景觀格局。羅德里格茲說,哈林區湯瑪斯‧傑弗遜公園裡零散的現成滑板障礙物代表的正是錯失的好機會:「就好像,這些孩子們為了一座滑板公園等了多久?結果他們等到的是這東西。」

然而公共滑板公園確實有股古里古怪的魅力。它們和市府一般興立的建築截然不同,有斜坡、有橢圓的碗狀結構,看來就像平白從地形上迸出的雕塑品。

不過這些雕塑是活的。走過在地的滑板公園時,你會親見年輕人在不同尊混凝土構造間呼嘯而過,或者躍到街上。他們已經是 Instagram 影片專門類別的風景,許多滑板客們拿著手機輪流拍攝彼此,發布他們在當地滑板公園玩耍的影片剪輯。

哈德遜河美術館(Hudson River Museum)副館長狄奧多‧巴羅(Theodore Barrow)在 Instagram 經營一支惡搞帳號,叫作 @feedback_ts,他在上頭嘲弄滑板公園上傳的剪輯影片。巴羅在 1990 年代也是一名滑板客,他尖酸刻薄的程度常常直逼他這個人的荒謬性情——他是個敏銳得無情的老兄。

「我作風老派,所以我創立帳號時,預設前提就是在滑板公園錄影很荒謬。」他在電子郵件寫道。「也因此,在 Instagram 上面當一個滑板影片批評家就同等荒謬,這個帳號就得是個笑話。」

長期以來,滑板公園入不了滑板客眼裡,他們偏好在街上尋找挑戰,而且通常違法。在滑板公園錄影就類似穿著樂團T恤參加演唱會、或者穿不成套的運動服。「滑板公園就是規劃來管制這樣標榜漫遊、常常有危險,或至少是非法闖入的活動。」巴羅說。

但當今滑板客對這類專用空間就沒那麼多顧慮,即使在滑板公園溜滑板的確意味著在街頭玩滑板的時間下滑。一大原因或許是,在滑板公園炫技簡單多了。

巴羅解釋,滑板運動的成長始終離不開表演元素。滑板公園結合即時放送的社群媒體,製造獨特的現代脈動。「隨著滑板公園擴散,表演的成分就更居重要,要潮,也要表現運動能力。」巴羅寫道。

倫敦城市大學的建築與都會文化教授伊恩‧博登(Iain Borden)在 2000 年出版《滑板、空間與城市》(Skateboarding, Space, and the City,暫譯)。他認為,滑板公園的成長也是一類社會現象。「滑板公園是社交場所。」他說。「你可以說它們並非運動設施,而是社交場合,只是你剛好順便溜滑板、騎單車、玩滑板車和直排輪。」

他回憶之前在倫敦南區參與的一場小規模滑板公園開幕式:各形各色的市民,有許多種族與不同的性傾向,他們齊聚一堂,彷彿是有著共和理想的廣場畫作。「你光是看著,就會想:『老天,這真是不同凡響的地方。』」博登說。「人們彼此交談。這可不是條購物街,人們不僅是擦身而過。」

一個熱得異常的 3 月午後,26 歲、出身喬治亞州的兼差模特兒賽爾達‧聖地牙哥(Zelda Santiago)溜過紐約下東城的柯曼滑板公園(Coleman Skatepark)。2011 年,經羅德里格茲與 Nike 的協助,柯曼滑板公園翻修重整。(羅德里格茲說,所謂規劃優秀的滑板公園,就是要讓滑板客不停步地在公園滑走,每個障礙物都有理可循、好玩,而且要拉出距離。)

紐約市下東城的柯曼滑板公園。(Nathan Bajar / The New York Times)

另一名年輕的滑板客坐在鄰近板凳上,充當聖地牙哥的攝影師;聖地牙哥溜上一個混凝土斜坡,上了一面金屬圍牆,他滑過圍牆上頭,再溜下斜坡——滑板術語稱此為「上牆」。這算是在滑板公園裡頭能秀得出來的上乘動作。深色捲髮如瀑的聖地牙哥穿著大號的燈芯絨長褲、義大利便鞋,彷彿打扮得像上教堂的衝浪手;換句話說,看上去非常英俊。

滑板客在柯曼滑板公園表演「上牆」。(Nathan Bajar / The New York Times)

「這讓很多孩子們遠離是非。」他談起城裡春筍般冒出的滑板公園。「如果公園夠近,你的本能就是,去溜滑板吧,而不是去幹那些害你坐牢的鳥事。」

滑板公園確實有扶助社區再生的潛力。奧勒岡州波特蘭市的勃塞大橋(Burnside Bridge)橋下曾是非法活動溫床,但在 1990 年代早期,一群滑板客就地蓋起混凝土斜坡,最後贏得全城相挺支持。

今日,人稱「勃塞」的滑板公園成為該區縉紳化浪潮的重鎮。「就像藝術家巧手運用廢棄倉庫,讓倉庫變得有創意又新潮,」博登說:「滑板公園與滑板運動也將創造力帶進都會區域。」

不同於過往許多社會轉變的先聲,比方說(有相當消費門檻的)咖啡店和昂貴的服飾店,滑板公園相較之下,更具平等主義思想。在哥本哈根這樣的開明社會,當地政府官員規劃公共廣場時會詢問滑板客的建議,滑板公園正代表著積極參與公共空間的進步精神。最開始時,是零星的滑板客靠著混凝土塊和廢木料拼湊出陽春的滑板公園;卻茁壯長成要哥本哈根全城變作一座滑板公園的風潮。

哥本哈根公開賽(CPH Open)是一年一度的滑板賽事,邀請世界各地的滑板客溜行哥本哈根街頭;公開賽是當地滑板客組成的委員會努力推動的成果,並有市府官員背書支持。賽門‧史傳奇(Simon Strange)是左傾政黨社民黨的市議員,他大力鼓吹市府資助這場盛會。

近來,在奈及利亞的拉哥斯,為了一場單日活動,一群本領高強的青年在維多利亞島區域安裝了一座半管滑道;在摩洛哥,當地社區和非營利組織「滑板即生活」(Make Life Skate life)協力興建一座混凝土滑板公園;在阿富汗的喀布爾,託非政府組織「滑板斯坦」(Skateistan)所助,一座滑板公園還變成年輕女子讀書學習的地方;肯亞的香格利亞(Shangilia)在非營利組織「滑板支援」(Skate Aid)支持下成為東非第一座滑板公園。博登說,南韓的年輕人疲於應付成人僵固的期待,許多人都把生活重心放到滑板公園;有時候,他們甚至在公園煮晚餐。

不過,掌權者逐漸接納滑板公園的態度又該怎麼解釋呢?

「有些看法認為,滑板教會人們的價值,包括堅強、自信和獨立,正是新自由主義的社會希望公民所有的特質。」博登說。「有人主張,滑板和滑板公園正是新自由主義精神的訓練場。」或許吧。


註 1:該協會由知名滑板選手東尼‧霍克創立,霍克也代言文後提及的電玩作品《東尼‧霍克之職業滑板手》,日後有 18 部系列作品。

註 2:英美學界的人口統計研究慣稱戰後嬰兒潮之後、千禧世代以前的人口族群為 X 世代,泛指 1960 年代初、中期至 1980 年代初期出生的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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