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南亞觀光熱潮下,夾在喧鬧的越南與熙攘的泰國之間,寮國出奇地緩慢、安靜。順著湄公河南下,一座列為世界遺產的寺廟靜靜豎立在這個時間之外的國度南方,寮國人的故事,也跟著歷史洪流的淙淙水聲奔入汪洋
寮國南部——在丘陵間的褶曲深處,爬過兩旁生長緬梔花樹的陡峭石階後,便是高棉古廟瓦普寺(Vat Phou)的內殿。
我們面對山脊,背向湄公河的流水,尋找寺廟的殿堂。從這個角度看來,殿堂被藏了起來。然而寺廟的其他部分逐漸顯現於我們眼前。在這裡,我們沿著歲月踩踏出的石徑走向階梯,看著工地起重機將一塊建材抬上其中一間外殿的牆上。
在我們的右手邊,幾位雕刻師傅拿著小把的工具削下幾塊材料。在他們的巧手下流溢印度教神話的故事,這個神明之間愛恨情仇的千年故事起源於印度次大陸,流傳到遙遠的爪哇,又橫跨柬埔寨與寮國的高棉寺廟。如今故事、信仰和思想的傳播仍在此綿延,就如同籠罩在世上最美麗的高棉寺廟之一的陰影下,那條湄公河的逝水。
隱藏的世界遺產
瓦普寺興建於一千多年以前,座落在延伸於山脈與湄公河間的軸線上最高處,是逝去的高棉王國最神聖的廟宇之一。高棉王國在西元9世紀至15世紀之間,統治東南亞大片土地,他們對藝術與建築的奉獻在柬埔寨的吳哥窟體現得淋漓盡致。離吳哥窟不太遠的地方,較鮮為人知又殊於吳哥的寺廟就是瓦普寺,英文直接音譯作 Wat Phu(或 Vat Phu,Wat / Vat 意為寺廟,Phu 為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已指定其為世界文化遺產。
為了一睹這間寺廟與湄公河這塊水域,我和妻子提妮(Tini),以及我們3歲的女兒艾莉亞(Aria)在占巴塞(Champasak)鎮外一幢新的河濱旅館連住了三晚。這是我們的東南亞三國旋風之旅的中途站,而這場旅程在我們眼中,是我們對東南亞的告別。
我為《紐約時報》在中國駐點八年,我們全家計劃明年離開。我們也和東南亞有個特殊的羈絆——我的妻子是越南裔美國人,為美聯社在越南工作了七年,之後才遷往中國。而在中國的時候,我們從情侶到後來成家的日子裡,花了大半休假探索東南亞這塊區域。對於許多住在中國那些污染嚴重、擁擠又堵塞的巨型城市裡,被城市生活蹂躪的外國人和中國人而言,熱帶東南亞的海灘、河流與山丘正是個需求孔急的逃生艙。
提妮和我都沒去過寮國南部,選該地作為我們最後一趟東南亞旅行假期的中心點也就合情合理。即使寮國是威權國家,它依然是湄公河之地,棕櫚樹在河岸成列,淡水豚在迷你小島間逡巡,漁夫則會從小船一側撒下網子。這裡的生活步調慢了很多,比起北京慢了非常、非常多。
但要是以為這塊區域能自外於時間,那可就錯了。我們親睹的瓦普寺修復工程,正好證明古老遺跡湮滅於永恆迷霧的概念並不為真。而就在那裡,接近寺廟建築群的入口,我們發現我們還不是在場唯一自中國開發洪流中開溜的人。
那天早上,就在我們要踏上通往內殿的道路東緣時,我們遇上一對來自上海的中國夫妻和他們6歲的女兒,他們正在長達一個月的寮國之旅半途。
艾莉亞馬上開始跟著這位年紀稍長的女孩後頭轉。我們告訴這一家人,我們正逃離惡名昭彰的北京污染。
「上海的情況也挺糟的,」這位父親說。
在東南亞的這一帶,中國家庭獨自旅遊算是相當罕見,我就想,他們是否算是先驅,預示著此地的新一波觀光潮。在這裡法國遊客無所不在,而且考量法國在所謂印度支那的殖民史,他們也在這裡長逾一世紀了,但中國旅客就很少了,即便中國就與寮國接壤。
我們的兩週旅程先是從北京飛往泰國清邁,拜訪當地友人,再到寮國南部待一個星期,隨後到越南的海灘見見其他朋友。我們在接近寮國城鎮巴色(Pakse)的地方穿越泰寮邊界。在那裡一條昏昏欲睡的街上(寮國城鎮的每條街都算是昏昏欲睡),我們到一間叫作篤邁(Dok Mai)的餐廳用午餐,這間餐廳由義大利人柯拉多(Corrado)經營。他告訴我們,他曾試著在印度定居與生活,但實在太苦。
「巴色選擇了我。」他說。
河流度假旅店(River Resort)派了一位年輕人過來載我們,從巴色開了半小時的車,到比鄰湄公河興建的飯店。
我們發覺自己身處一片荒原陌土,不過這正是我們選擇住在這裡的理由。河流度假旅店擁有幾幢兩層樓高的豪華建築,沿湄公河西岸而立,每層樓都有一間大房,一樓有兩座濱河的泳池。我們的陽台可以眺望河流。整面面河的牆和門都是玻璃製成。
我們在床上醒來時,能夠直接凝望河水直到日出。日落時,一道金光灑下,河流、樹木與石頭沐浴其中。那是我們待過最為驚豔的東南亞飯店之一。我們大可一整天就只待在河岸享受,但是高棉文明呼喚著我們。緊傍我們西邊的群山裡,瓦普寺就隱身在其中的叢林。
翌日早晨,我們叫了一台計程車,開了15分鐘載我們到寺廟去。沿著一個個丘陵,我們便能看出裡頭有座山峰高過眾山。瓦普寺的建造者也看出這點,昭告它就是自然生成的濕婆林伽(註)。
飯店員工泰伊(Taiy)告訴我寺廟儀式的重要地位。「我去過瓦普寺四次,」他說。「我們家每年會去一趟。我因為工作,通常不會去。我沒那麼多時間,所以我只有晚上能去。」
「每年會有一次盛大的節慶,」他說。「我印象中人非常多。今年也會有一個大的,也許我這次會去呢。」
碰到上海那一家人之後,我們一起走在一排排的樹木之間,踏石階而上來到內殿。在主要走道上,我們經過一尊披上黃色花環的七頭那迦雕像。某處的鐘聲響起。
在內殿裡,一戶泰國人家正在供奉佛像。他們和廟宇外頭的一位女子買了幾柱香。他們手持燒著的香敬拜。甜甜的煙在廟裡繚繞。
我們走來的路上,艾莉亞撿起一朵白色的緬梔花,而現在她將那朵花放上木桌,桌上頭有乾掉的蠟油。那朵花是她獻出的奉品。
環繞寺廟的門楣刻有繁複的印度教神話場景。其中一景是因陀羅騎在一隻三頭大象身上;另一景則描繪諸神參與創世的乳海翻騰,十年以前我也在吳哥見到相同的場景;還有另一景則是黑天將他的堂叔剛沙撕成兩半。
在廟宇外頭,有更多的信徒紛至沓來。我們沿著廟宇後頭的山坡步行,那裡有小圖書館、聖泉和洞窟神龕的遺跡。在貯水池邊,寮國人會將山泉流出的水塗抹在自己身上。
那家的上海小女孩要我們跟著她,她帶著我們去看一塊鱷魚形狀的岩石,我們的旅遊指南寫道,這塊石頭在吳哥以前的年代也許曾用於人體獻祭。
周遭寬廣的自然景觀令我們著迷。在山丘之上,俯瞰山軸線並望向東邊的湄公河,我見到底下許許多多的緬梔花,在棕色地景裡綻放白點。這間寺廟坐擁美景,一如它的吳哥表親在柬埔寨叢林中統治那片景色。
我們走下台階之後,四位撐傘的女人湊了上來。她們直接走上去和艾莉亞說「sabaidee」,意即你好。艾莉亞慎重地咬字發音,也向她們說「sabaidee」,即使她不明白那個詞的意思。
時間之外,歷史之內
隔天早上,我們的飯店為我們安排一艘船,搭往湄公河中段的敦登島(Don Daeng)。
我們帶上了單車,我還用了一條嬰兒吊帶把艾莉亞綁在背上。一群水牛慵懶徐行,走到沙灘啜飲河水。
我們騎在通往村莊的泥土小徑上。島上有五座大型村落,總人口約3,000人。當地人以步行或者坐在拖拉機後頭,在不同村落間往返。女人們在家門外拿著平底鍋炒米糕。
到了午餐時間,我們駐足妄言客棧(La Folie),這是一間法國人經營的殖民風格旅店。我們住的飯店是整套現代主義的玻璃與混凝土牆,妄言客棧的地板和牆壁則是發亮的木片板。它同樣坐擁河景,並面朝西邊的山脊。我們能從這兒看見山丘上的瓦普寺。
頂樓,一位面帶微笑的29歲巴色男子在飯廳工作。他在上個月才到客棧工作。得知我來自美國後,他問起每年在邁阿密舉辦的超世代音樂節(Ultra Music Festival)——聽過這個活動嗎?去過嗎?我搖搖頭。「我真的很想去啊,」他說。「全世界我喜歡的 DJ 都會去那個音樂節。」
他說那正是他的目標:當一名 DJ,並告訴我巴色鎮上有兩間會有 DJ 放音樂的酒吧。
時間之外的亞洲地帶,名副其實。
當天傍晚,我們和一對荷蘭伴侶搭上湄公河的日落遊船。我們享用鹹麵包酥和幾罐寮國啤酒,和陪伴我們的25歲飯店員工坎恩(Kanh)聊了起來。他三個月前開始在這間飯店工作。
他說他也是巴色人,母親是越南人,父親則是寮國人和中國人混血。雖然他的母親生在這裡,但外祖父母來自順化(Hue),越南中部的古代帝都。他們在1975年南越淪陷於共產黨軍隊時流亡,想不到最終又在另一個共產黨國家落腳。
「他算是個正版的東南亞混血兒,」提妮笑著說。提妮的祖先也來自順化,她和家人也在1975年逃離越南,最後在美國大南方落地生根。歷史洪流的造化弄人,便是如此。
隔天早上,我們坐渡船過河,接著搭上巴士前往南方的河港,我們在河港又轉乘一艘擠滿背包客的木船,前往與柬埔寨相鄰的四千島(Si Phan Don)。湄公河這道河段滿是迷你小島與礁岩,瀑布無數。當年法國殖民者就在此困住,無法航船直上中國西南,只好修築一條橫跨東闊島(Don Khon)和東德島(Don Det)的小鐵路。
我們在東闊島的北邊待了幾個晚上。我們住在賢阿倫別墅(Sengahloune Villa)的鄰河房間,這裡比起河流度假旅店更像鄉下地方。窄仄的水路、木造小船和在群島上搖曳的棕櫚樹,在在令我想起南印度喀拉拉邦的回水處,以及越南的湄公河三角洲,在那裡湄公河滔滔倒入南海。
我們在島上騎了幾天單車,並在我們旅店隔壁的舊法國鐵路橋觀賞日落。
其中一天午后,我們在靠近老鐵路的東闊島南端雇了一艘小船,欣賞這一帶出名的淡水豚。當我們在船上費力挪動只為一瞥河豚時,我們看見一群身穿藏紅袍子的僧侶坐在一艘小船上。他們來自柬埔寨,船上搖著柬埔寨的旗幟,上頭是吳哥窟主廟的圖像。
他們坐著,打傘遮蔽太陽,只要河豚的腦袋或者背部稍微浮出水面幾秒,他們就會急忙指過去。河水依然向前流過,流過他們的小船,並持續奔流數百里,直至遙遠的海洋。
註:林伽的意思為「標誌」,即濕婆的象徵,呈柱狀或橢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