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木希林,是一位奇怪、奇異、奇妙的奇女子。
其實從藝名就看得出來,「樹木希林」的「林」,日文是りん(Rin),而前三個字在日文裡發音是一樣的,都是き(Ki),用日文念這四個字,聽起來就是「Kikikirin」,き的漢字可以寫作「奇」,所以樹木希林也可以寫成「奇奇麒麟」——希林(Kirin)念起來與「麒麟」同音,而麒麟又是一種非常稀少的傳說珍獸。
出道時藝名是悠木千帆的樹木希林,出道十年後參加黑柳徹子的談話節目,在節目的拍賣單元上,說著:「家裡沒有什麼可以賣的耶⋯⋯」的悠木千帆,唯一的身外之物就是自己取的藝名。真是破天荒的發想——把藝名拿出來賣,還被一間小餐廳老闆用2萬日圓買下來了,沒有名字的她,就取了一個奇奇妙妙的新名字:樹木希林。
長相不是國民女優級、在綜藝節目上有時好像走錯棚的鄰家大嬸——四處張望或是面無表情;雖然演了很多電影,但在搞笑節目的小短劇裡拼命地像個諧星;彷若無事般把天王製作人的不倫情事公開講出來(她既不是當事人、甚至跟當事人沒有任何過節),讓製作多部日本電視圈經典劇的久世光彥從電視公司被迫離職⋯⋯
白目、不懂得看臉色、不合群,真是生存在日本,卻最不懂得服膺日本文化的叛逆孩子。
讓我們把樹木希林稱作奇奇麒麟吧,這樣好像在談一隻特殊的寶可夢,一隻千年難得的珍獸,一位被迫定居在這顆星球上70多年的外星人,從這種角度才能真正體會,奇奇麒麟是一個如此奇妙的特殊靈魂。
她的人生觀很簡單,就是追求有趣。不是快樂,而是有趣。
「這個世界很奇妙,大家都在想著『老了以後會怎樣』、『死是什麼』,在腦中翻來覆去地根本就是庸人自擾。因為世界比人們想像地更廣闊,世界原本就是『意外的連續』,充滿這個世界的不是快樂,而是有趣。快樂是一種客觀的想像,但是只有當妳自己跳進世界裡去,才能感受有趣。而活在這個世上,別去做那些一點都不有趣的事情。」
這個看來總是白目的女人,那雙眼白特多的眼中,卻總是最清晰地看到關鍵所在。
「大家啊,都以為離婚以後,就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另一半。其實最後都只會認識跟現在這一半很像的另一半而已,最終不變的只有辛酸而已。」
「癌症這玩意,是日積月累堆積出來的結果,哪有可能把癌拿出來以後就沒事的呢。」
「結婚愈早結愈好,因為年輕的時候什麼都不懂。」
「很多老年人喜歡裝著一副過來人的表情,跟年輕人說『結婚就是一時衝動!』⋯⋯這種人好討厭啊⋯⋯當然結婚是衝動啊、是突然撞到機會、是無計畫的、是缺乏思考的、是根本沒想過才結得了婚的啊,那還要別人重蹈你的覆轍?跟你一樣嚐到相同的苦果?」
身為在日本社會劣勢的女性,身在性別歧視嚴重的日本演藝圈,要成為頂天立地的女演員,妳得懂得站隊、得懂得拍大腕馬屁、最好巴緊某位大御所(註)。但她覺得這樣不有趣,不代表她不會拍馬屁或是歧視這種奉迎舉動,而是因為她更喜歡自己學習。好像一名對監視地球工作非常盡責的外星人,不放心把觀察地球人的工作交給別人——在她生前最後幾次專訪之一裡提到:「從一個人的演技裡,可以看出這個人的生存之道。」
而樹木希林的演技又是哪一套呢?就是「樹木希林」那一套,不是方法論,沒有獨樹一格的演技論,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自己是怎麼演戲的,她甚至連把自己的生存之道化作演技這一套流程都給省略了,似乎是讓角色附身在樹木希林的身體裡,然後從她的口中吐出台詞。但這樣的自然派演員,很容易演什麼看起來都像她自己——就如同山謬・傑克森(Samuel L. Jackson)一般。但是樹木希林卻又更絕,更貼切地說,是她暫時把身體「借」給那個角色,而真正的樹木正在5,000光年外遙控這個身體——不管是賣紅豆餅的阿婆、小偷家庭的奶奶、墓碑店老闆的阿母,看起來全都不一樣,雖然都是樹木希林,但妳可以強烈地感受到,那身體裡寄宿的靈魂,是完全不同的傢伙。
樹木希林太怪了,連生病都很怪,眼睛視網膜剝離瞎了一眼,得乳癌割了乳房說:「反正我又不穿比基尼,」然後自己還開玩笑,「反正全身都是癌了。」這幾個月,腳骨還摔斷了——拖著這麼遍體麟傷的身驅,在綜藝節目主持人登門拜訪時,她打開門招呼的第一句話是:「我現在很累,做不出好笑的表情,你自己看看唷。」
奇事不只一樁。她把日本奧斯卡(日本電影學院獎)的獎盃改成桌燈——「不然我不知道這玩意兒要幹嘛」——而她有好幾個這種桌燈。
寶可夢的圖鑑出了好幾本,奇奇麒麟的故事可以寫上好幾本書,但她最終連死去這件事,都要出人意表——前幾周還上綜藝節目,又說了一次「好像應該快死了⋯⋯但是說了好幾次都沒死,感覺觀眾好像不太滿意這老太婆,幹嘛一直騙人啊。」而當我們覺得這位好像還能上節目口吐機鋒的婆婆又在開玩笑時,就這樣看到了她的訃聞。
奇奇麒麟只是回到外星球了,沒事的。活你自己的人生吧,記得,活得有點滋味。
註:某領域的長老或權威,雖然已經從第一線退修,但仍暗中握有極大勢力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