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拉未公開的獄中家書

曼德拉在羅本島寫下的信中有悔恨,有香草茶的配方,還有與妻子共舞的夢。這些信件揭露了這位政治鬥士溫情的一面。

文 Gillian Slovo/南非小說家,前南非共產黨領袖喬‧史洛沃之女

1969 年,納爾遜‧曼德拉(Nelson Mandela)漫長的 28 年牢獄生涯邁入第六年半,他在給妻子溫妮(Winnie Madikizela-Mandela)的信中寫道:「自有歷史以來,人類始終敬愛著⋯⋯像親愛的你這樣的男男女女——一位出身平凡的女孩,來自地圖上幾乎找不到的村落。」他寫了非常多信給溫妮,而正是他在信中對妻子流露的愛意,點亮了這本收錄獄中書信的迷人之作,其中許多內容從未公開。

當他被判處終身監禁時,依據當時的南非法律,刑期真的就是「終身」。最初,他只被允許半年寫一封 500 字的信件,收信人只能是親屬。在獄中,他將草稿寫在一本精裝筆記本裡,而當這本筆記本和一支貴重的筆雙雙不見時,他勃然大怒。由於獄方會延後他信件寄出的時間(有時甚至不寄送),同時把持或沒收回信,因此曼德拉無從得知那些信件究竟是否有送達。有一次,當他得知某人沒收到他的信時,便精心重寫了一封和十年前一模一樣的信。獄中的時間度日如年。

納爾遜‧曼德拉是一代人物,並在過世後被推崇為替南非帶來和平、實踐寬恕眾人的男人。今年是他 100 歲冥誕,他的話語透過這些信件再度響起,讓讀者瞭解到:正是他筆下承載的信念和人性,為南非的和平轉型奇蹟奠定了基礎。與此同時,我們也難得有機會一窺,這名男人和他的家人如何因這場轉變飽受折磨。

他寫信給「平凡女孩」的這一年,正是他鐵窗生涯最悲慘的日子。溫妮作為他與世界的聯繫,也正在獄中等候受審,留下他們的孩子孤苦無依。曼德拉的母親過世時,他卻無法出席葬禮,這股失落日後跟隨了他很長一段時間。在數封信中,有些即便距離事發已隔多年,他仍會想起母親探望他時的景象。他看著母親從監獄離開,搭上回到陸地的船,霎時間,他感覺到那將是他與母親的最後一面,而事實也是如此。低谷之際,他又收到了一封電報,是他與第一任妻子伊芙琳(Evelyn Mase)生下的兒子桑貝(Thembekile Mandela)在車禍中身亡的死訊,得年 24 歲。他描述自己的血液如何為之冰冷,以及最後他是如何走回自己的牢房,「那是悲痛欲絕之人最不應該出現的地方」。和喪母時的狀況一樣,獄方拒絕讓他為兒子下葬,也不得去墓前悼念。心碎的曼德拉在 1962 年寫下他與桑貝的最後一面:

當時他正值年輕力壯的 17 歲,無法與死亡扯上任何關係。他穿著我的褲子,而那對他來說實在太大了⋯⋯他自己的衣服很多,實在沒道理要穿我的衣服。但他的動機是如此顯而易見,讓我深深地為之動容。在之後的幾天裡,我的心緒久久無法平復。我意識到家庭因為我的缺席而承受了多少精神上的壓力。

在我們被迫離家之前,我的父母喬‧史洛沃(Joe Slovo)和蘿絲‧佛斯特(Ruth First)與曼德拉密切合作:喬和曼德拉都是非洲民族議會黨的新生軍。曼德拉服刑期間,大約也是喬流亡海外的時期,直到 1990 年才以非洲民族議會談判小組成員的身分歸來,並於 1994 年大選後擔任曼德拉政府的第一任住宅部長。一年後,當喬罹癌過世時,曼德拉是第一位前來慰問的人。他坐在喬的三個女兒對面,在寂靜的破曉時分訴說他唯一的遺憾——他自己的孩子,以及同志們的孩子,為父母的志業承擔了代價。當時,我以為他不過是在做他最拿手的事:慰問我們,肯認我們的損失。但現在,當我讀著這些信件時,我才明白他的悔恨有多麼深刻。

他在 1971 年的信中寫道:「為了參與重大議題而忽略家庭是正當的嗎?為了拯救萬民於水深火熱的願景,而置自己的稚子與老伴於貧困挨餓的窘境是可以的嗎?」在另一封寫給溫妮叔叔的信中,他說他不忍心和溫妮談論太多關於女兒澤娜妮(Zenani)與津齊妮(Zindziswa,曼德拉上一次見到她時她還不到兩歲)的事。那讓他如坐針氈。

直到 16 歲,澤娜妮和津齊妮才被允許探望父親,所以曼德拉只能試著透過書信來履行為人父母的義務。儘管有時會流露八股的父權,但他寫給孩子們的家書仍讓人動容。

他在 1970 年寫了一封措辭嚴厲的信給二兒子馬克賈托(Makgatho),那是他和伊芙琳的第二個兒子。他在信中責備兒子缺乏自信、良知、意志和獨立性(他將兒子的軟弱歸因於自己的缺席,稍稍軟化了批評力道); 1971 年,他在信封上潦草地告訴澤娜妮「學學貓王,動身出發」,並提到希望女兒也能聽聽米瑞安‧馬卡貝(Miriam Makeba)、保羅‧羅伯遜(Paul Robeson)或貝多芬的音樂;1979 年,當津齊妮支氣管炎時,他建議溫妮給她服用熱茶和喉嚨軟膏。然而,即使身處獄中,曼德拉也意識到他有時聽起來太霸道了。他寫了一封充滿建言的信給素未謀面的桑貝遺孀,語調和緩:「請記得,不管妳是否接受我的建議,都不會影響我對妳的態度。妳是我的媳婦,我為妳感到驕傲,妳是我珍愛的家人。」

死亡貫穿了這些信件。「只有被關在牢裡的人,才會對死亡向你襲來時,那種令人癱軟的悲痛感到慶幸。」他如此寫道。與此同時,對於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的讀者來說,曼德拉與溫妮令人遺憾的發展敲擊著他們。看著溫妮入獄(經歷 200 天無法洗澡)、被國家暴力和不明人士攻擊,並被流放到不毛之地的經歷,沒有讀者能不為之撼動。儘管後來她戰勝了迫害她的人,並成為她勇氣的象徵,但所付出的成本都是顯而易見的。這不僅從他們後來的離婚可知,也顯見於曼德拉當時的信件。他在溫妮最水深火熱時寫道:「我感覺自己好像被膽汁浸濕了,我的每一部分,我的肉體、血液、骨骼和靈魂,無法幫助妳的事實讓我極為痛苦。」他知道溫妮是因為與自己的關係而受到迫害。

曼德拉在獄中夢見了溫妮,並寫下了這些夢境。1970 年,他夢見溫妮正在「跳優美的夏威夷舞蹈」。 他寫道:「你轉向我,帶著我朝思暮想的迷人微笑。」然而到了 1981 年,夢境變得晦暗。在其中一個夢裡,溫妮低著頭走路,似乎在找什麼東西,曼德拉想去迎接她,卻發現「我在深入低谷的溝壑中失去了妳,只有當我回到小屋時才再次見到妳。這一次,小屋裡擠滿了同事,剝奪了我們的隱私。」

現在我們知道他確實在溝壑裡失去了她,那股悲傷直到他出獄都仍如影隨形。1962 年,溫妮以書寫表達了對曼德拉的支持:「再也沒有什麼,比參與一個國家歷史的形成更有價值的事了。」溫妮和曼德拉一起促成了這段歷史,但在各自艱困的難關中,他們的婚姻無以為繼。

在一封寫給非洲民族議會黨黨主席阿爾伯特‧盧蘇利(Albert Luthuli)遺孀的哀悼信中,曼德拉寫道:「一位偉大的戰士」已經「從舞台走入歷史」。如今,納爾遜‧曼德拉自己也走過了這段路,然而透過這些引人入勝的信件,他的思想、感情和愛意再度回到了我們身邊。

《曼德拉獄中書信》(The Prison Letters of Nelson Mandela,暫譯)英文版於 2018 年 7 月 10 日出版,尚無中譯版。


1986 年,曼德拉入獄第 24 年,溫妮獨自養大她和曼德拉的兩個女兒澤娜妮與津齊妮。 (Getty Images)
曼德拉字跡,寫於書信背後的幾行算式。曼德拉於 1918 年出生,於 1962 年被捕入獄,1990 年出獄。(Getty Images)
1990 年 2 月,曼德拉出獄後與溫妮、女兒津齊妮、外孫女(津齊妮之女)團聚。(Getty Images)
1994 年,曼德拉再次踏入本羅島監獄,重訪他度過 20 多年鐵窗人生的牢房。(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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