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三部曲最終章《阿飛夕亞》:愛要怎麼說出口?

楊景翔演劇團製作,由陳仕瑛導演、林孟寰編劇的「方舟三部曲」在去年 12 月劃下階段性的句點,此系列從 2017 年的方舟首部曲《前進吧!方舟》開始,開創台灣劇場圈久未出現的科幻主題,建構了一個末日災難後的世界,像《異形:聖約》片尾,一艘在太空中流浪的太空船,承載著人類基因延續的希望,船上只有一個人類與兩個人工智慧機器人,在虛無的漂流中尋找人生而為人的定義。第二部曲《地球自衛隊》則將年代拉回末日災難之前的西元 2117 年,在一個人類需和人工智慧機器人爭奪工作,而大部分人類已放棄在真實的世界中生活、退隱到電玩世界的時代,提出一個問題:「這時,人還要怎麼當人?」


在方舟最終章《阿飛夕亞》裡,時序上與角色上接回第一部曲的開放式結尾,回到一個人類與兩個人工智慧機器人的角色設定,機器人帶著人類復育計畫漂泊在太空中,只是這時人類失去了語言,成為能被馴服、被殘殺後又被複製的動物。機器人亞伯與小黑展開對「人何以為人」的辯論,而最後的人類阿凱在還是科學家時,竟推敲出人類之弱點就在於語言,因為語言總是比意識運作地慢——取消語言,直接進行意識與意識的融合,才是人類的未來。他取消了人類的肉身存在,進而導致人類的滅亡,這是如何發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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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飛夕亞》劇照。(攝影/羅慕昕,楊景翔演劇團提供)

方舟第三部曲中,最有趣的角色莫屬「神祕雕像」了,一個似人非人的角色,有自己的生命,卻沒有聲音、僅是人類的發聲工具,是人類所建造的所有「紀念碑」與「理型」,並反映人類的感情失能所導致的「失語症」。此時我想先指出,劇名「阿飛夕亞」是失語症的英文「Aphasia」之音譯,而英文劇名《≠Aphasia》則又反對其語言挪用,使用了「≠」不等於符號,暗示此劇所欲呈現的失語症非病理學所展示的任何一種,又或是,劇中呈現一種人類使用語言、表達之失能,但又因語言而找回表達能力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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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飛夕亞》劇照。(攝影/羅慕昕,楊景翔演劇團提供)

系列中的三個作品裡,有幾個元素持續出現,首先是人工智慧與人類的關係,在三部曲中都獲得不同且逐步深入的發展;再來是人工智慧與人工智慧之間的相愛;人與動物之間的過渡,最後是在前兩部曲較為可惜的隱而未顯、到第三部曲成功地成為論述與表現主體的語言問題,而在劇本之外,也能看見語言問題在陳仕瑛導演的作品概念中之延續。

在《阿飛夕亞》的世界裡,人工智慧機器人被設定要愛人類,否則邏輯演算之下,終將推導出沒有人類世界會更好的結論而選擇毀滅世界。他們愛人多過於愛世界、也多過於愛自己。這些機器人被設計的很像人,唯獨他們有種表達障礙,當遇見「愛」這個詞時,語言會化為一首歌,一首不被懂得的歌曲。

陳仕瑛導演在之前的數個作品也使用「歌」去表現了那些無法被言語表現的字詞意義,這種失語不限於人工智慧。在 2016 年執導莎拉‧肯恩(Sarah kane)的劇本作品《費德拉之愛》之中,陳仕瑛讓得不到繼子亂倫之愛的費德拉唱了當時的國民口水歌:李佳薇的〈煎熬〉,「心一跳,愛就開始煎熬」,這時歌詞就變成血淋淋的、求愛不得的事實,也變成「心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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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飛夕亞》劇照。(攝影/羅慕昕,楊景翔演劇團提供)

另外,在 2013 年執導哈羅德‧品特(Harold Pinter)以土耳其庫德族人被當局奪去語言的政治事件為啟發所寫的作品《山地話》(Mountain Language)時,陳仕瑛也使用「歌」作為工具,讓被壓迫的角色以自己的語言唱出「心的聲音」。

「歌」究竟是什麼呢?和標準發音的字詞相比,歌帶有旋律,本身就有以肉身而不是意識發音的質地,歌詞有意義,但它也能消逝成不精準的發音,變成抒情的表達,變成哼歌,但又不只是樂音。在這個導演選擇的表達工具中,隱藏著語言的弱點、語言的寂寞,卻同時指向語言可能帶我們去的地方,並在作品中問:「人類失去了語言,還能思考嗎?」但真正的問題是:「人類失去了語言,還能說愛嗎?」

在《阿飛夕亞》裡面,表達愛的不能首先由機器人小黑來展示,作為舊型機器人,當他想對新型機器人亞伯表達「愛」字時,總是有個「當機」裝置來隱藏,每每愛這字都化為各種不同的流行歌詞,直到最後具體發音出:「希望你不要留下我一個人。」作為愛的代名詞。這裡我們辨識出導演的風格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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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飛夕亞》劇照。(攝影/羅慕昕,楊景翔演劇團提供)

但在這次導演的作品中,「歌」又在下一個段落得到新的詮釋,並有更深入的安排。

而關於神祕雕像的角色。在映後座談中,編劇林孟寰面對觀眾對雕像角色的提問時,說他感覺雕像是一個像人、又不像人的存在,人類將好多理想、人應該看起來是什麼樣子付諸於一個形象,但又因太多完美主義的投射,導致人創造的永遠是自己無法企及的,像是人工智慧。

雕像除了是一個人類永遠不瞭解自己的象徵,也成為導演的工具。劇本中,它是科學家阿凱說話的工具,阿凱已不願意說話,他認為語言是限制,意識才是人類存在的最高樣態,他按下控制鈕,雕像就依他的意志說話。不過當場上只剩下阿凱與雕像,他在自己的腦中唱起一首歌,旋律是蔡閨的「Let’s Go Go Go」,歌詞則是劇本台詞,「我喜歡什麼、我愛什麼都是天生,但那都不是我自己可以決定。我認為所有一切都該是種選擇,這樣人類才是真正的自由。切斷過去我們擁有的一切,這才是我想要的進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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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飛夕亞》劇照。(攝影/羅慕昕,楊景翔演劇團提供)

這是一個「失語」象徵深化的場景,也是最寂寞的場景,一個人在腦中唱歌給自己聽,卻失去真正開口唱歌的能力,在棄絕語言之前,他唱了一首歌,然後再不知道如何說話,變成動物。

最終這以科幻為主題的系列都回應到「愛要怎麼說出口?」,以「歌」為媒介,方舟三部曲最終章所傳遞的訊息是,發聲與字詞的意義除了在思考,也在表達,棄絕語言所失去的是人類本能的表達需求。不過在失去語言和重獲語言之間,語言的意義有了雙向解讀的可能,因為動物的吼叫也像一首歌,它也許不能正確發音出「愛」,可是他至少發出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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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飛夕亞》劇照。(攝影/羅慕昕,楊景翔演劇團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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