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下冷冰冰的鈔票時,我心底不思議超暖

信封裡塞了厚厚的紙鈔。這份厚禮給了我整頓人生、保住面子的空間


冬日佳節關乎許多事情,不過,沒什麼比得上「聖誕節真正意義」各執一詞的自以為是,就連上回出席喪禮便沒進過教堂的人們都為此苦惱。我們聽說,商業操作正是禍首,其中又以萬惡老淵藪金錢為最。金錢不只是邪惡的根,更是導致世間意義裂解的源頭。真的花上時間製作禮物的家長們忿忿不平,太多小朋友們也只能忍忍父母散發出的怨氣,因為,天知道呀,小魔頭等他媽媽親手織的手套,可是等了一整年。拿現成商品當禮物可是很煞風景的;但如果這還不夠糟,那直接給錢還真的更糟:可見贈禮人根本懶得思考要送什麼禮,甚至,壓根不願動腦筋為收禮人設想一番。

可是,我收過最好的禮物(我說的「最好」指的是「最有意義」),正是冷冰冰的鈔票。金錢的名聲一向冷酷;可是我收到錢的經驗卻帶給我無比溫暖,禮物創造、深化的羈絆也長存至今。

我們家從不認真看待聖誕節:沒樹、沒燈,而且,沒禮物。不過,在 12 月 25 日約莫前一週,每個孩子都會從我爸那兒拿到 20 美元。當時是 1970 年代,20 美元超多。今天的怪獸家長聽來一定驚呆了,當時其他家長也不以為然。在他們看來,給錢完全是怠忽教養責任,此名人父公然拿錢收買自己的子女。

不過我不這麼想。我爸信任我能妥善用錢,也肯定我明白自己想要什麼;甚至可以說,他給我拿到渴望事物的方法。最少最少,他至少讓我每年可以來一場購物狂歡;但他也給了我自主享樂的權利、相信我管錢的能力(有時候我是一敗塗地,但又何嘗不是一課)、讓我擁有彷彿身為成年人的自重感。他沒買《福爾摩斯》送我,卻給了我自己走進店裡買書的方法,那本《福爾摩斯》感覺起來也就像是他送的禮物了。就連慘痛教訓(買了垃圾回家,1 月就一貧如洗)都很重要,即使是要待事後回頭,才懂得其中意義。於是,我漸漸珍視起「藉由選購的商品讓爸媽明白我現在多成熟」這回事。

又,如果說我爸擅長給我我想要的東西,那我媽就是直覺敏銳,知道要給我我需要的東西,而且還經常是雪中送炭。那時候我 25 歲,第一次嘗試當大人,就失敗了。我辭了舊工作,可是新的還沒有著落。有個朋友把我冰箱的東西全部搜出來,全拿著也只需他一隻手。其時其景是挺好笑的,卻也非常窘迫。我當時之餓,是到了年輕人絕沒法向另一名成年人開口坦承的地步,更別說要告訴父母了。我還記得,自己之所以沒把火爐上頭的濕漉漉的茶包丟掉,是因為我暗自希望茶包還禁得起回沖。偏偏我媽來了,我趕快裝模作樣,告訴她我自己開了公司,已經找了幾個客戶,而且還有更多的潛在客戶——是啦,雖然我和合夥人共用一台電腦,但我沒問題的。冰箱裡頭沒食物,是因為我天天外食。

但,老天保佑天下母親,在艾略特(TS Eliot)從喬伊斯(James Joyce)作品中認出所謂「客觀投影」(objective correlative)的很久很久以前,她們就是這門文學理論技藝的巨匠了:她們看到連日沒洗的髒盤子,就知道前女友甩了你幾天;或者,看到房間整整齊齊,就知道還要等幾天你才會介紹新女友給她們認識。我媽也明白,我是很賣力,只是目前為止一事無成;還有,她要是講了什麼批評,甚至小小嘲弄一下,我就會爆炸。她離開後,我才看見床底下有個塞滿鈔票的信封。她知道我需錢孔亟,但也知道我絕不會開口要錢。她很清楚,假如她捧了一袋雜貨,或者開口說要幫付我房租,只會讓我更無地自容。

那疊冷冰冰的鈔票意味著,她助我自助。而且,好笑的是,她偷塞禮物給我的那種距離感,好像是要給我整頓人生、保住面子的空間。她想必只會説,她只是盡好家長分內的事。但我媽、我爸都做了同一件事,那可不只是給我錢而已。一個人給了我自己下決定的方法,而另一個人在我那些決定招致重擊時,給了我重來一次的機會。

我或許是唯一一個收到錢心底會不思議超暖的傢伙,但當我說直接給我錢就行了的時候,請相信我,我是説真的。

我收過最好的禮物,正是冷冰冰的鈔票。收到錢的經驗,帶給我無比溫暖。(Getty Images)

本文作者馬龍·詹姆士(Marlon James)著有《七殺簡史》,該書是 2015 年布克獎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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