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哀傷放進口袋——聽見自殺者遺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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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自殺率在 2001 年首度達到每 10 萬人中 11.7 人,此後未曾低於全球平均。自殺率居高不下,但社會對於自殺議題的關注,絕大多數僅停留在自殺者身上,化作研究統計數字、成為媒體標題下的悲劇或傳奇,但在每個棄世而去者背後,都站立著更多不被看見的生者,他們被烙下永遠的印記——自殺者遺族。

《報導者》走入自殺者遺族的世界,透過不同階段的哀傷歷程,看見掩蓋在迷思與禁忌下的真實經驗,他們分別錄下「現在的自己」對逝去親人說的話,邀請讀者留駐聆聽,那些不因死亡而被切斷的生命連結


夏雪
年齡:33
職業:大學行政人員
姊姊六年前自殺過世

當葉青於 2011 年自殺過世,人們才逐漸知道除了歌仔戲天后,這個名字也屬於一位詩人。過世後出版的兩本詩集每年再刷,每隔一段時間,詩句就會在網路被轉貼、引用,書寫在城市一隅的玻璃牆上。雨水、太陽、雲、風、影子、橘子、麵包……生活化的意象穿透抽象詩句,像是通關密語,直達敏感的青春愁緒。

「每當在臉書看到有人分享葉青的詩,我都會按讚。看到這麼多不認識的人,共感葉青的情愁,我好想跟她說,如果還在,就會發現這世界上很多人懂妳。」夏雪感嘆,葉青過世後,她聯繫出版社、協助修訂稿件,把原本只發表在 BBS 個人版的作品出版成詩集,完成姊姊念茲在茲的心願。

對夏雪而言,那是贖罪。

與姊姊同住一個屋簷下的記憶,是夏雪生命中最好的時光。大學時的葉青交友廣闊、興趣多元,住處像是文藝沙龍,各路朋友往來談詩論藝、品茶酒咖啡,讓還在讀高中的妹妹大開眼界,「有許多朋友,尤其是女同志朋友來家裡,她們都和葉青一樣有才華,令我崇拜,所以我一直以來都很支持同性婚姻。」夏雪笑著回憶。

一路考上北一女、台大,離家上台北唸第一志願,是葉青遠離傷害的方式。連同哥哥,三個孩子從小就在父母婚姻破碎、言語與肢體暴力下長大,「雖然姊姊成績好較少被打,可是精神傷害沒有比較少,每天看著父母吵架鬧離婚、質問孩子要跟誰,甚至上演社會新聞中的暴力脫序行為……在那個階段我們都被迫面對太多,不是任何小孩可以承受的事情。」夏雪說。

大二時葉青第一次躁鬱症發病,家人要妹妹北上同住照應。生病後,如太陽般耀眼的光芒逐漸熄滅,在他人眼中漸漸崩壞的生命,卻拉近了過往只能遠望卻不可及的距離。姊妹倆每晚聊天長談,訴說笑容背後的痛苦經歷,成為彼此的心靈支柱。

但因罹病無法承受太大壓力,葉青再難達成父母望女成鳳的心願,重複陷入研究所落榜、工作與感情不順、再度發病的循環,「對一般人,或葉青本人來說,她的人生最高點在考完大學後就結束了。從生病的那一刻起,是一路向下、沒有終點的下坡。到後來甚至沒辦法獨立生活,要持續接受父母的金援,這讓她感到非常挫敗。」夏雪說。

父母的關注與資源大多給予兄姐,帶給夏雪強烈的相對剝奪感,加上對於姊姊病情的疲憊,夏雪在大學畢業後選擇到高雄獨自生活、逃離一切。

「離開中北部的導火線,是和父親起了口角,他衝口要我滾蛋,去投靠我母親。我回想一直以來為這個家、為葉青付出那麼多,但卻一點也不被珍惜,只因為沒有姊姊那麼優秀,就像垃圾一樣被隨便拋棄,這讓我很傷心,不想再和家人有聯繫。」

葉青在世上最後兩年的日子,夏雪大部分的時間沉浸在線上遊戲的虛擬世界,組隊打怪忘卻沉重的現實。從心理到物理,都與姊姊保持遙遠的距離,曾經相依為命的手足,成為陌生的旁觀者,「最後幾個月,她曾打電話給我試圖聊天,聊在台北生活的景況,她問我,『可以回來嗎?』我說沒有辦法。我不想再受傷了。」夏雪說。沒想到這一別就是永遠。

葉青留下的遺書中,唯一提及的家人,只有妹妹。如果詩集有一天出版,要將版稅給她。看到一無所有的姊姊,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掛念著遠走他鄉的妹妹,夏雪無限自責。逼自己處理完詩集的出版事宜,她陷入生命的幽谷,白天強迫自己出門工作、維持社交,夜裡邊哭邊整理與葉青有關的回憶,時不時萌生隨姊姊而去的念頭。

「自責是很痛苦的事情,到一個程度會覺得活不下去。為了不要過度責怪自己,只好責怪家人……結果就是我沒辦法原諒自己也無法面對家人。但我還是想留下來為姊姊做些甚麼,彌補我在她人生最後那段時間沒有陪在她身邊的遺憾,於此同時,也必須做一些事讓留下來的這段路沒有那麼痛苦。除了推廣姊姊的詩集、保留她存在過的痕跡,我也想知道,以同樣方式失去家人的人怎麼撐過來,因此在網路上找到『自殺者遺族』這個詞,才明白我不是孤獨的,這世界上有很多人和我一樣努力著。」

葉青過世兩年,2013 年夏雪與現在的先生相識、結婚,對方的理解與包容,讓她意識到要為另一個人負責,不能再把想死這件事放在心上或掛在嘴邊。此外,她一直記得,葉青生前的友人,透過網路傳來的話語,形容哀傷如同雪崩,痛苦地讓人難以呼吸,但如果努力往前,有一天它會變得愈來愈小,像一個小小的雪球,可以放進口袋,帶著它走下去。

自殺者遺族猶如歷劫歸來倖存者的人們,面對全新的生活,卻已被災難性事件烙上無可磨滅的印記。

與因疾病或意外事故身亡者親屬的經驗大不相同,親友自殺比其他類死亡的影響更難面對,困惑、無助、憤怒、恥辱、被遺棄、罪惡感、強烈而持續的悲傷……各種複雜的情緒交織纏繞,或者陷入長久的沉默,「冰凍」在自己的傷痛中。

妹妹夏雪是葉青留下的遺書中,唯一提及的家人。(攝影/曾原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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